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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拾遗|晦行之道 8 ...

  •   該怎麼形容团团围住他、像圍觀奇珍異獸的这四位仙人呢?

      阡缭豪爽,悉尔温吞,郁子暴躁,至于陌凛 ─── 当时他一点也不熟,摸不清楚陌凛的性子,只知道陌凛刚从人间越界返回,听到有客人来,就迳直过来参观。
      但陌凛只是板着一张扑克牌脸,面无表情站在远处,观察众人。

      郁子刚被陌凛抢白一顿,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异常兴奋,
      她朝东东大步走来,一手左右拉松自己的前襟,蓄势待发,彷佛准备好好S.M.他一场。

      东东内心抖了一下,但仍端坐着,不变以应万变。

      郁子一脚直接踩上他的椅子,正正踩在他两腿之间。
      她看着他,嘴里的话却是对陌凛说:
      “首先,我必须承认,陌凛你是对的。”

      “这主意很不好,你会吓坏东东。”
      悉尔是唯一保持冷静的人,表情反应总比常人慢了许多,
      像那种文艺复兴时代的贵族学者,长年埋首自己的小天地,导致跟外界不怎么接轨的感觉。

      郁子和悉尔,这对兄妹搭起来就是极端组合。

      “那不重要。他愿意了。”郁子好像很怕东东后悔似的,急忙打断,
      “今日,我们必须彻底解决猴子的问题,拿出本领。”

      悉尔以同情的眼神看他,想了很久,试图力挽狂澜:
      “We need to talk.”

      “跟我?”东东问。

      悉尔也是看着他说话。
      他以为 need to talk 的对象是他,结果悉尔只是太慢转头而已。

      三秒后,悉尔果然转头了,转向背后的阡缭和陌凛。

      “东东不关你的事。是关于你脑内的猴子的事。”
      郁子啧了一声,用力勾起悉尔的手肘,强行拉走。

      于是,四位打扮迥异、性情也南辕北辙的仙人直接抛下他,到一旁去开自家小会议。

      除了里世界惯用的方言之外,有时他们觉得自家语言好像还不足以精确阐明当前遇到的困境,陌凛便以十指做出各种人间常见的手势,来强调语意。

      “你们不行,没有滚动。”陌凛翻动手掌,做出一个滚动的动作,“Roll-ing。”

      “Rolling...滚个头?你才滚动。”郁子回得很冲。

      “这是人类世界的新词。滚动式调整,说的是与时俱进,按照执行的情况和变化,随时调整修正。”陌凛说。

      “啥,这不是连植物都懂的自然道理吗?为何要用什么...滚动...?”阡缭问。

      “还很难听。”悉尔慢慢点头。

      “我故意对你们这么说。滚动式政策,滚动式检讨,滚动式教学,滚动式计画。新语就要频繁使用,你们才能记住。”陌凛强调:
      “总之人类就是流行这样,把简单的事进行各种复杂化,可以忽悠自己与别人 ─── 这点,深得紫源的真传。”

      三人同时无语了。

      陌凛冷冷补上:
      “依我看,你们的教学是一场滚动式的失败。就是一直在改变失败的姿势的意思。”

      “你!想打架?!”郁子的拳风直逼陌凛门面。

      悉尔对滚动式的失败陷入苦思。

      而离整件事最远的阡缭,因为一点都不想谈论滚动,也不想打架,所以默默打了个哈欠,站姿却没显露出想退会的意思,
      柔性抗议,但不失礼仪。

      东东发现陌凛具有某种独特的观察能力,陌凛把在人间乍听惯的词汇一一剥解之后,很成功的让所有人都感到愚不可耐 ───
      语汇很愚蠢,创造语汇的更蠢,而热衷拾人牙慧的,是蠢中之蠢。

      那是一种戏剧式反讽的行动艺术,让他宛如见到1984中的鸭语演出。

      陌凛反讽的范围极大,也包含自己。
      毁灭字词,切割到见骨,演给他这个人类看,也给所有人看,带点挑衅之意。
      很微妙的一个仙人。

      东东知道大家在讨论他,但不想让他参加。
      等待的过程中,他仰起头来,放空,看着穹顶的晴空。

      几丝细碎的白云缓缓漂流。

      察觉到他在注视时,那朵淡到微乎其微的云忽然扭了二下,变化成漩涡状的眼睛。
      漩涡眼正对着他,从高处俯瞰。

      一瞬间,他思绪中闪过了似曾相似的“什么”。
      那只眼睛好像一直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就在他身旁。

      但那奇怪的感觉和刚刚的云一样,颜色极淡极浅,散散的,很快的随风流尽。

      另一头还在开小会的四人,还没议论出名堂。

      东东不由得对自己叹一口气。他好像成了某种大家跃跃欲试的实验品,玄严堡在高墙的另一端找到的突破口,或一道乍现的曙光。
      通常能走到这边的人,都不曾跟十二宫关系这么靠近。

      虽然东东觉得自己跟仙界一点都不近,那是他个人觉得。
      实际上,他根本就是深陷在里面。

      他是下一届首座行令的社长 ─── 虽然这社长之位岌岌可危。

      如果他过不了四宫会审,估计郭明还得愁容满面的再对大家多开导几回,嗯,不知道几回,反正神裔馆总是要生出个人,取代他,继续传承,滚动式修正。

      这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翻过社史,神裔馆第五届左右也临时换过社长,好像在2004,他记不清楚。

      在那之后,神裔馆维持了好些年的仙界至上主义,
      很合乎社会期待的首座行令,思想纯净,果敢任事,保证入仙籍的元道青年,没什么出格的剧情。

      当时他还没搞懂那时发生什么,也不确定被换掉的人怎么了,2004,社史记的没头无尾,不可考。
      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也可以肯定,仙界干这种事是有经验的,镇压不听话的首座行令,驾轻就熟。

      不过此刻,他得先解决自己的难题。

      他所在的位置的确有戏,很危险,却微妙。
      虽然玄严堡四天王并没有想利用他的意思,反倒是他一开始来此意有所图,
      可弄来弄去,双方很快达成一种隐微的共识 ───
      不管他需要什么资源,玄严堡都尽力帮。

      除了伸手入墙内搞搞事的恶趣味以外,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据说,玄严堡的四天王平时各自为政。
      展现在东东身上呢,就是各教各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彼此不混淆,也不扞格,奇妙的运作良好。
      彷佛千百年来他们都是这样过的,对任何事。

      阡缭和他切磋武技,指点身法,阡缭讲话直来直往,有问有答,所以这部份障碍最小,他俩相处融洽。

      而悉尔决意要从基础功下手 ── 就是默照。
      静默,同时观照。

      就像一杯平常都在摇晃的混合果汁,如果你稍微歇下来,将它好好搁在桌上,静置一会。
      只要一会儿,你就会发现果肉和渣滓慢慢往下方沉淀,中间还有段说浊不浊、说清不清的汁液,而最上层,澄清的似水,淡而无味。

      原本混淆不明的东西,经过片刻的静止,逐渐变成一目了然的模样。

      对,悉尔极力想表达的是这个。
      所以悉尔坚持要达成让东东“静置一下”的目标。

      悉尔换了好几种方式,无论东东和悉尔都很努力,然并卵。

      “你 ─── 我搞不懂。现在的灵能者为何都缺乏正观力?
      你为何无法纯粹的默照?
      为何毫无默照基础,你就能以元神跑这么远?
      你修行顺序完全倒错了,但你出元神又不是仙界硬拉出来的,到底为何?”

      “......”

      东东被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他也不明白为何。
      但悉尔只是自问自想,并不要人回答。这是悉尔惯常的推理运作。

      “不然这样,我们再换种方式,换个情境 ───
      现在,你想像自己置身于无人的森林里,没有烦恼,也没有人说话的吵杂声,
      清风吹拂,你感觉很放松,逐渐放松......”

      东东举起手,敲敲自己的脑袋。
      “森林里忽然有一群大象奔过,象群正在迁徙,寻找水源。”

      悉尔表情慢慢变得古怪:
      “那你到树上去,底下留给大象奔吧,不关你的事啊。”

      “好吧。不管大象。”

      “对,不管大象。大象不存在。现在,你躺在树杈间,舒展四肢,很放松,专注你的放松。”

      “但树上被猴子攻占了。”他说。

      “───猴子是哪来的?”悉尔深深被困惑了。

      怎么会跑出猴子呢?
      东东本人也不知道,反正画面就是出现了猴子,而且因为他始终很牵挂天权宫主月刑子,这间接导致他脑内的猴子们都长了一张激似月刑子的脸,很糟糕。

      哦,还有天枢宫主紫源,巡教司长孟大人,总之跟神裔馆有关连的众仙界角色,全化为跳舞的猴子,在他脑袋的森林中吱吱喳喳吵闹,还不时对他投掷香蕉,试图制裁他。

      幸好他身手敏捷,闪过众多香蕉的攻击。

      香蕉落在地上,被象群以长鼻子卷起来食用。

      大象吃香蕉不剥皮,轻松一卷,就把黄色的香蕉连皮带肉一并吞下了。
      仙界猴子们很愤怒,龇牙咧嘴,发出鼓噪的嚎叫,在树梢间跳来跳去。

      长着月刑子的脸的猴群领袖,啪的一声折断树枝,充当指挥棒。

      猴子与象群的丛林争霸一触即发。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非常想加入战局。

      悉尔沉思很久,很认真听,表情渐转绝望,终于察觉自己被东东拉走了:

      “Stop!你怎么一口气构思出这么复杂又冲突的场景?
      为何?到底为何?”

      不到十秒,东东硬是观出了热闹非凡的森林,前后左右四面八方,720度立体环绕,景深模拟一律俱全。
      森林内的确无人 ─── 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类存在,这是悉尔要求的情境条件。他做到了。

      只是各种动物不请自来的迸出,无法控制。
      搞什么?

      “可能因为我很聪明?”东东积极辩解,“以人类的智商测验来说的话,空间推理级别99,抽象推理级别99,知觉速度与确度也......Anyway,我该对跳舞的猴子做什么?”

      “你们练习一整天,练习出一群猴子?”
      郁子路过只听了两分钟,就忍无可忍的爆炸怒吼:
      “放下你的猴子!不准再出现猴子!!”

      “OK,给我三十秒,我上树把猴子打走,立刻就好。”东东答得爽快。

      “......”

      没人怀疑他在观想境中殴打猴子的积极性,尤其猴子还长了月刑子的脸,东东肯定能做得很好。
      但重点完全不在那里。

      “孩子,不是打不打走的问题!!!”
      郁子扯了扯自己的金色卷发,忍耐也想加入殴打猴子的不理智冲动。

      “I mean,你的象和猴子都不该出现啊。”
      悉尔伸手在他头顶挥了挥,拨开那些乱七八糟正快速成形的意识能量,又悄声的自问自语,“为何会出现猴子?到底为何?”

      ?

      为何?

      如此来往奋战十回合,悉尔的教学终于宣告失败。
      这过程中,森林还经历了鬃狗、河马和长颈鹿,和猴子一起群魔乱舞。

      东东彻底体会到,脑袋思绪太快也是种烦恼。
      高智商只在学习有用,在灵修反而成为奇怪的障碍。

      为了彻底解决东东脑内跳上窜下的猴子们,大家不得不齐聚一堂、交流困境。

      把男主角排除在外、不准他发言之后,果然很快就抓出了根本问题,
      不是任何人教学失败,无需互相指责,一切的问题只是东东太想念月刑子。

      除了陌凛以外,其他三人都很不满的瞪他。

      “不,你们是对月刑子拖累我学习效率而不满。”东东精确更正,
      “不是对我不满。”

      “但月刑子并不在这里,这就是问题所在。”
      悉尔无奈扶额:
      “是你一直让猴子出现的。我们在这儿吵架,就是为了解决你脑内的猴子。”

      “拿香蕉给猴子不就完事了吗?”陌凛淡定挑衅,“我来。沉浸式体验。”

      “别故意用新語,我知道你想做啥。”阡缭提醒:
      “他是仙督的小舅子耶,不能把人弄死了。”

      “不会弄死。你们都没发现,他就是太聪明了,也太会耍花招了,才导致你们看不清他真正的想法,所以需要滚动式教学......”陌凛说。

      “闭嘴,别再滚动了行不?你就说改变就好。”郁子又拉扯衣领,很烦躁。

      悉尔用指尖小心翼翼研究东东额头上的咒纹。
      看东东似乎不在意被摸,于是悉尔又顺着纹路多摸了几下。

      “这印痕...是引礼,我在西方就带不出这种人,哎。
      他会帮大家找路,你们对他温柔一点,别下手太重。”

      陌凛耸耸肩。

      阡缭对东东也很友善:
      “啧啧,这才麻烦,要先教他把印纹藏起来,不然被紫源那老头看到可不妙。好啦 ─── 你们乾脆让东东睡一觉,放过他,大家放松心情,看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好的,我试过三次了。好不了。”悉尔摇头强调,
      “他没准备好面对那些破事,印纹根本就隐不起来。心境不对,他缺乏正观力。”

      “教授你一直没解释什么叫做正观力。”东东敬业发问。

      无法解释。

      悉尔装作没看到他半举起的手,娓娓道来:
      “你们自己问他,他是不是就想跟月刑和紫源那群人对冲,拼个鱼死网破?他还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我们谁直接给他一个无脑又无敌的方法,例如一颗AN602,砰!解决一切,包括解决掉他自己,还有脑内的猴群,一了百了。所以他不听我的话。”

      “AN602?那啥。”阡缭问。

      “沙皇炸弹。人类史上引爆过最大颗的氢.弹。”悉尔兄妹同答。

      东东忍不住回嘴:
      “我才没有想到那种鬼东西......”

      “你要是没这么想,这印纹早解决了、藏好了。”

      陌凛耸肩,右脚一边在地板上一下又一下轻踩,
      很有节奏,也非常使人焦虑。

      “他还没搞懂。他现在想做什么,都是出自于恐惧。
      他恐惧天枢宫的怀柔会影响他的朋友,害他众叛亲离;
      他恐惧天权宫加诸在他身上的威胁,他恐惧跟月刑子打交道;
      他恐惧回去羊群中,就成了被推出来牺牲的黑羊,而那牺牲还换不了任何人的觉醒;
      他乾脆恐惧继续跟整个体制、甚至世界扯上关系,恐惧的成份远大于抗衡的勇气,所以脑袋只剩核平什么的,但他的肉身还在里头 ───
      所以这只是自弃,毫无意义。

      依我看,就是他没办法好好面对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但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一切的恐惧都是从‘不知道面对月刑子会遭遇到什么’的未知而生的。
      我推荐的解决方式,就是直面恐惧,看清楚未来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值得恐惧。尤其是月刑子。”

      陌凛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听懂不懂,继续以鞋底顿地,等待谁出言反驳。
      阡缭终于伸出脚,不客气的踩住了陌凛的鞋,制止噪音。

      “......”

      陌凛的大论挺长的,兜来绕去,像是绕口令,但听在东东耳里,却异常明白。
      陌凛以奇怪的观察力直接洞察了他的内心,连他自己都还理不清的那份焦虑。

      大概是源自于恐惧?
      他恐惧,恐惧自己只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做不成事。
      他不知道自己返回墙内后,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他为了拥有知识而欣喜,欣喜过后,却很烦很烦。

      他应当要顺利通过这个关卡,然后带领众人前进,寻找结束一切的方法。
      这是“引礼”印痕象徵的意义。

      但在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是的,他拥有了前所未见的视野,但那又如何?
      他面对的,是被陌凛模仿的极度可笑、那些操着鸭语的群体。

      他在偌大的神权体制前,感受到自己极度渺小,
      他面对的,岂止是说出来会被人觉得荒诞不经的神怪故事,是更多,
      那束缚他的力量背后隐藏的还有更多,更多。

      是华夏千年来累积的宗法体制、人人朗朗上口的神祇信仰,那些捆绑,全都沁入文化生活的每一处,小至民家客厅摆设的座向,高至紫禁城内飞檐雕刻昂扬起的方位,那是多浩荡又无影无形的思想网缚,与控制。

      而神廷吸取了那些纯朴诚恳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毕生仰信。
      最后人们甚至连选择数字时都仅小慎微,4这个字与死谐音,呸呸呸,逢9的生日不可大庆,会带来灾祸,还有庚子年太岁,所有大小鸟事都要往灵异之说上套。

      更不幸的是,这样思维的人也确实特别容易遭遇不幸,拜信仰所赐,于是把这错误的因果做了联系,四处言之凿凿的提醒别人,结果更强化了束缚,使生活更加不幸。最后人们推论出,唯独信神拜神,才能脱离这种鬼魅凶煞带来的不幸。

      神廷很乐于流传这些。
      只要让人们一直处在各种疑神疑鬼的恐惧中,就特别方便收割信仰力。

      这些控制之力全是连在一起的,一环拉一环,使人困陷而不自知。
      所以神廷才必须特别约束行令者,小则给他们事瞎忙,或用名利诱导成为共犯结构,而像神裔馆这种,就该放在最内层,闭上嘴,为天枢宫排除异己。

      那他又如何再回去那儿,耐着性子装作若无其事,陪着所有人微笑。
      所有人都被绑在一起,缓缓下沉。

      ─── 啊,是你们,明明自称无神论,却一入夜就怕鬼怕黑忌讳东忌讳西的你们,就是你们用坚信不疑的意志,筑起仙界诸宫的一砖一瓦,又把心灵的主宰、和吉凶生杀的诠释,全交付到旁人手里。
      最后委任出一个巨大的权力怪物,笼罩在上空,吞蚀凡人的精神,又有无数的耳目,能对如他的灵能者进行剥削。

      人们委任的权力畸物,想抹杀质疑的声音,
      抹去看清实相的异人,也浇熄了灵能者对世界仍怀抱的善意。

      这块土地有毒,盘据千年萦绕不去的剧毒,尤其是对有净眼的灵能者特别不友善。
      来玄严堡一趟,让他更看清楚这点。

      倘若旧语之中“神”的概念已经被置换、被废止了,还变成跟原状互相抵触的东西,那么就连被言语形容出来都不能够,事实上就不会再有神了。

      在他体验与记忆之外,都不存在任何记录,那他该怎么确立事实呢?
      连他都无法重新确认。

      人间不再会有他理解的真知续存,亦无法用新语传递,而陌凛一直在表演的字词毁灭秀,正好充分彰显了这一点。
      一切都在这里停止。

      他知自己该前进,却不知该如何前进。

      他一思及此,就烦躁,
      烦躁了,更不相信自己。

      陌凛说的对。
      他的确,不怎么想回去,虽然他知,神裔馆的同伴们正在彼端等他。
      但他恐惧自己什么也做不成,更不敢跟同伴承认这一点,所以不想再面对。

      就像曾经是诸宫仙督的道玄一样,拂袖离去,不愿共沉沦,亦不忍见之腐朽。
      从此天各一方,自由自在。

      但他的处境比玄严堡的仙人们尴尬许多,因为他还有个色身在人间。
      陌凛说的对,他无法逃避。

      东东身子一歪,垂着头,权当认错。

      “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他在心底说,“算了,随便你们骂。”
      但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他个性一直很硬,所以就不开口。

      “安静啦。”郁子拉来椅子,在他面前对坐,试图让自己伪装的心平气和,
      “东东,姊姊我跟你说一件严肃的事,你不用忧国忧民那么远,你只要想你自己。
      你心绪浮躁,这是大忌,若放不下杂念,就学得慢,外加玩什么都不开心,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浪费时间。”

      “还浪费我的酒耶。”阡缭撇嘴。

      “嗯。”他认份的点头。

      这真是沉重的话题。

      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包括他自己。
      被所有人耳提面命提醒一圈,他才想到他的色身还丢在人间,跟元神彻底断连,跟植物人没啥两样。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诡异的状态能撑多久,没试过。
      来玄严堡之前他根本没考虑后果,就是赌气,反正大不了也是一死。

      但仔细想想,死在汪浩家非常可笑,还莫名其妙害人家家变成凶宅,汪浩肯定崩溃殉情。
      这样很不好,会让大家很麻烦,苇婷的告别式刚结束而已。

      他在玄严堡能待的时间很短。
      这趟奇遇只是某种开端,而不是终结。
      如果陌凛指责的那些,都是他的必须过的心态关卡,那他就学快一点。

      面对恐惧。
      越快越好。

      “来吧,既然我没办法放下猴子 ─── 月刑子。都一样,可能就月刑子的问题。”
      他严肃宣告:
      “若我学不好,就不走出这扇门;若我赢不了,干脆死在这里。
      不用问姊夫了,随便你们怎么教。不取正觉,不离此座。”

      听到这种中二发言,阡缭立刻掩面离席。

      “说了就不准反悔哦,这才算男人嘛。”
      郁子弯身托腮,兴味盎然的凝视东东许久,总算开口了:
      “你喜欢被温柔的五马分尸?或是粗暴的千刀万剐?”

      郁子的神情很不正常,东东怀疑自己可能讲错话了。

      她衣领早已拉开了,他反盯着她的深沟和激凸,尽量无所畏惧,目不转睛。
      里世界没有胸罩这种碍事的发明,真棒,但郁子看得他很毛,所以他给了很含糊的回答:

      “我打开便当时,习惯从最讨厌的菜开始吃。”

      “I think I’ll pass.”
      奚尔低头拨弄袖扣,假装若无其事往外走,这是第二个选择离席的人。

      郁子追问:
      “那你有没有吃过一种便当,因为太难吃了,所以你吃到一半就哭了。”

      什么鬼?

      “我没要哭好吗。”他坚持:
      “要放弃也是在这儿放弃,而不是在天枢宫和天权宫面前认输。”

      陌凛语气冰冷的赞同:
      “说的对,如果回去也是被玩死的话,当然由我们来动手了。”

      “等等!姊夫不是说月刑子和紫源子忙着内部矛盾,不会动我吗?”

      “是!But!你要先熬过四宫会审那关!”
      郁子火气上来,伸手狠戳他眉心,连日教学失败的憋屈一次爆发:
      “你看看你!这什么!你要不把这咒纹藏好,全世界都知道你碰了世主之眼,那两人就会立刻取得共识,没有矛盾了!你知不知道上回我们为何开战啊?!”

      他别开脸,用力打掉郁子的手,护住自己额头,感觉很委屈。
      他不知道那咒纹那么要命,他只是抱着世主之眼说说话,解掉菁菁残留的封印,就变成这样了。

      “所以我想找政治庇护......”

      “这是墙外,我们无法对你的色身提供政治庇护!要不你就别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该砸天枢宫的天下为公激怒他们。”他说。

      “跟天下为公无关。”陌凛说。

      “还有方舆宫的天平。”他补充。

      “够了孩子,不要炫耀你的战绩。你砸的只是我砸过的九牛一毛。”
      郁子白眼看他。

      陌凛面不改色:
      “当年开战时,十一宫的建筑都被我们炸翻了。刚刚离席的那两位也参加了。”

      那是怎回事?

      “搞清楚,我们才是核平仙界的始祖!!你现在想干的事,我们之前都干完了。你想点别招吧。”
      提及昔日旧事,郁子很不爽的又扯了几下头发,
      “砸烂,走人,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呗,洗牌,重组,变得更糟糕,秽土上长满毒果与毒草,现在可好,墙内没有一处是干净无染了,所以我们才没法给你色身提供政治庇护。我跟悉尔也在找啊,大家都在找。”

      ......棒透了。他心想。
      原来仙界十二宫曾经被核平过,再重建。而当年核平它的疯子们就在他眼前。这趟果然不虚此行。

      难怪玄严堡的仙人明明远在边境之外,但对各宫要角们都挺熟的,原来是打过,而且还不是小打。
      难怪现在仙界的边防工事做得那么长,如此戒备,就是怕道玄回头再来第二次。

      那个看起来对所有事都飘忽漠然、却硬逼他叫声姊夫的道玄。

      东东决定他一定要活久一点,长一点,
      至少活到下次核平砸摊的时候,算他一份,他也要加入。

      “想完没?你还有遗言没?”郁子连连追问。

      “啊,有。”
      他猛然想起重要的事,起身从兜内深处掏出一张折了数折的图画纸,
      “我带了这个来,很有价值的。真的,你看看───”

      那是苇婷的遗作。

      苇婷生前的最后一件作品,正是为东东所绘的。
      那时候她笑着说,这是特地给学弟的生日礼物,是最适合他贴身携带的法器。

      只有一张设计图。

      苇婷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蛇,蛇颈扁而宽硕,像把饭匙勺。她在蛇身拉出了许多条细线,标明了组成所需的材料。
      蛇妖褪下的皮、神木自然落下的枯枝、还有他的血......

      “这,谁画的。”

      陌凛和郁子把设计图翻来转去,两人不约而同都觑起眼,在脑中试着排组众多素材交融后可能发生的变化。

      “这心,是什么?”郁子的指尖停在正中央,一个奇怪的图案上。

      苇婷在上头画了一颗心,心上却插了一把匕首。
      刃入于心,谓之忍。

      那是唯独没有标注文字的图案。

      …

      重新展阅时,他的胸口也隐隐牵痛起来。
      当时苇婷也不敢写上去,一副神神秘秘、作贼心虚的模样。

      “要用到......神仙的真元,还有一小片头颅骨。”苇婷搓搓手,局促解释:
      “我是说,东东你比较常外出,应该比较有机会遇到珍稀素材,可能啦,碰运气嘛。”

      “哈,有病────”当时他笑。不以为然。

      苇婷死于三天后。

      那是他最后一次跟苇婷说到话,
      他总遗憾当时没多说点、多留一些回忆。

      即使是一点点也好。
      那毕竟是她在人世间走过的痕迹,短暂的十七年。

      他甚至没问清,苇婷如何天马行空的想出这些素材。
      苇婷在神裔馆的日常,就是埋头涂抹,画只有她自己懂的法器设计图。

      而大部分的设计图都静躺在素描本里,不见天日,没有任何被制作出来的可能。
      苇婷根本没战斗力可言,出元神移动距离也不超过三公里,她完全弄不到她想实验的素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一次,又一次。

      “你们要出去了吗?”
      “又要去哪呢?”
      “可不可以帮我找这个、那个,拜托啦.....”

      苇婷总这样问着。

      没有谁认真把苇婷的拜托放在心上,
      她想要的素材东一件西一件,正巧在路上找到,已有难度,
      而要一次找齐,更是难上加难。

      人类过度开发自然,仙界垄断天材地宝,所以走不远又缺资源的苇婷只能是空想理论家。
      一直都是。

      到死都是。

      刃入于心,谓之忍。

      苇婷死后,这张原本是要赠他的生日礼物,就变成遗物了。
      他再多看几次,忽然不确定苇婷这“忍”字是给他,还是给自己。

      可能都有。
      或许她一辈子都在忍,忍耐自己的渺小不足,和被埋没。

      神裔馆竟没办法为她多做什么。

      苇婷走了,元神散碎,赵纬把她的设计图本扔入火中,跟那些可笑的冥钱纸元宝一并烧了。

      赵纬和苇婷是一对的,赵纬有权决定。但那都是苇婷的心血。
      东东看得特别难受,便冲过去和赵纬拉扯。

      一张张图纸散了出来,边缘卷了火舌,被风吹的老远。

      汪浩率先奔上前追纸,抬脚一阵乱踩,试图灭火。
      Lulu和罗谦反应过来后,也追在后头,抢救苇婷的遗稿。

      所有人都在追纸片。
      唯独他和赵纬,在火堆边奋力扭打,旁若无人。

      赵纬不让他抢纸,硬要烧,还对他大吼:
      “如果没这些,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能力,没有神裔馆,苇婷还活得好好的!”

      烟灰熏得眼睛热辣,呼吸艰难,嗓子干疼。
      他忍住呛咳,对更高壮的赵纬挥拳。

      “我偏要留。别人不敢的,我来担。”他红着眼,哑声回嘴,
      “她的心愿,我做出来给你看。”

      吊唁变成砸冥纸盆灭火,还把纸扎别墅和纸扎人偶都踩烂了,那天他闹到被苇婷的家人轰出门,神裔馆再度成为正常人类的拒绝往来户。

      但赵纬没再管他把苇婷的遗稿收去哪里藏,
      到底烧了多少、留了多少,都不管了。

      赵纬不再开口,更不阻拦他。
      他知道,赵纬是支持他的,大概一辈子都会支持,默默的出力。

      所以他更该说到做到。

      …

      “遗言,就这个。”他简言,
      “我这朋友好像有天份,但没人看得懂。我希望有人能正视她的作品,看看她好不好。我想她会开心。”

      “暴食的冷血王权。To:东东。”
      郁子读出作品角落的签字。

      “那是法器的名字。”他解释。
      没办法,苇婷是命名厨,她取的法器名字都又中二又冗长。

      “给奉常监瞧瞧,那边专业。”陌凛把纸从郁子手上一抽,
      “这愿望我收下了。”

      “那随便你了。”他闭目就戮。

      他阖上眼睛,思绪中流过那些已逝去的人。
      或许整件事都是一场恶劣的玩笑,但他得把大家走到一半的棋局走完,为那些中途不得不离场的人,为了神裔馆,也为了他自己。

      “喏,别急着死。听我说完。”郁子抬起他的下巴,
      “紫源子很伪善,不敢司杀───就是他自己尊贵的手不想沾血,都要别人来干。所以只要其他人觉得你受够惩罚了,天枢宫就不敢动你,懂吗。”

      “嗯。”

      “所以,你还惹了方舆宫的谁?有伤到计都子的胡子吗?”

      “没。没遇上计都子。我只打到金阙少宰赋莲。”他沮丧的说:“还有天平Logo。”

      “别管天平。它粗制滥造,换过三次了。”
      郁子挥挥手,以谘询的眼光望向陌凛:
      “赋莲这人?”

      “计都子的左手。不爱严刑的那个。”陌凛说,“你运气挺好。”

      “那好!督律宫怕事的,不敢强出头,就算你落入检非司,那边一群怨妇,看到你的脸肯定会放过你。”郁子清脆击掌,
      “仙督说的没错,问题就月刑子吧,段数最高,下手最狠。
      嗯哼,我不动你的脸,我想看表情......”

      “别吧,我靠脸吃饭的。”

      郁子舔舔红唇,跨骑到东东身上,十指环住他颈间的同时,还瞇起眼睛轻吐一口气,宛如煽.情的呻.吟,一脸兴奋到无法自制的模样。

      这姿态如果出现在床上,没别的可形容了,就是四个字,欲.仙.欲.死,他喜闻乐见。
      但偏偏出现在这诡异的场合,令他一阵恶寒。

      “温柔点。”东东不抱希望的说。

      陌凛也起身了,移出他的视线,
      而郁子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无法转头看。

      他猜陌凛可能也要礼貌避席了,只留下毁人不倦的郁子跟他玩。
      非常好,被爆乳美女单独调.教.的确是最令人愉快的选项,也比较不丢脸。

      冷不防,一双手按上他的肩膀,陌凛绕到他身后,声音毫无感情,从他头顶响起:
      “第一招,这个。沉浸式体验。”

      一堆七彩斑烂的毒物瞬间从头顶倒下,蜘蛛蝎子蜈蚣应有尽有,他来不及惨叫,眼前的视线就被淹没了。

      “啊,别怕,我护住你的脸了。”郁子的手一直没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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