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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棋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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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天焱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睡眼惺忪地把自己打理好,看到桌上那本翻开的《蘸墨书》,才想起昨日那个奇怪的客人。
那个人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个天下……”,他当然知道天下是有十二个州的,这点上他可是比轩儿懂得多!可是,那句话,他总觉得别有深意。
昨晚他看了一点老爹给他的书,只觉得与他以往读的游记不同,不似游记的轻快豁达,读来倒如有沉沉的石头压在心上一样,让他舒不开手脚。那本书大概讲的是往前推一百来年的历史,他没有读过别的史书,初次接触还不太习惯,却又难以放下。作夜他读到了白锡河一战,书现在还翻开在那一页上。他回忆着那个号称“疾豹之将”的将军徐苏同,以及那一战的惨状,“伏尸十七万,山边堆白骨,河水流赤旋”。不由得心有余悸。
十七万是多少人?他不知道。他难以想象那是个多大的数字,死去的人的尸骨堆满山脚,鲜血汇入白锡河,打着赤色的漩涡。
他甩甩头,把书合上,不去想让他不寒而栗的场景。
我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要去找他。
吃过早饭,他开始考虑是偷偷溜出去,还是告诉老爹说自己去找轩儿玩,半道上再赶去知留驿。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和老爹说一声。反正老爹还在书房里,他只需要隔着门喊一句就好了,省的老爹看出他在说谎。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老爹讨厌那个客人,是不会放他去的。可他偏偏对那个客人产生了些许好感,或许又仅仅是好奇,不管怎样,总之是一定要再见一面的。
“阿爹,我去找轩儿玩了啊,头中午回来。”他敲了敲门。
“去吧,别乱跑。”陆正玄在里面应着。
焱竹就知道老爹一定会答应的,而且一定会叮嘱他“别乱跑”,不过这次他非要乱跑一次不可。
出门的时候,上年纪的耳房向他打了个招呼,“小主家,这是上哪儿去?”
焱竹应着,“梅伯,我去黛沁轩玩。”
“哦,”梅伯点点头,又道,“那你可小心,我听人说今天不安宁,城里有军爷抓人呢,你可别撞上他们,要不,管你是大户还是小户孩子,一准儿没命!”
“知道啦!知道啦!”焱竹吐了吐舌头。,
和往常一样,街上阳光依旧明媚,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焱竹绕过那些卖小玩意的铺子们,向两条街外的知留驿走去。
路过黛沁轩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料味扑鼻而来。那个短衣的伙计倚在门框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冲着他笑,“小竹子!上哪儿去?”
“我上知留驿一趟。”
“你一个小不点,上那儿干啥去?”
“嗯……”焱竹转转眼珠,“我爹让我去取那儿接个叔父回家。”
“陆掌柜也真是……”伙计摆摆手,“不过我家轩儿还没起床呢,一会儿他爹又该揍他了……”
焱竹过了香料铺子,转过两个拐角,又过了一座石拱桥和一家书院,便站在知留驿的门前了。那是一座两层楼的客栈,门口挂着飘着流苏的红灯笼,灯笼上拿墨写着俊逸的“知留”二字。
焱竹方要进去,却又停住了,他忽然记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位客人,进去之后又要怎么找他呢?
他正犹豫着,有个伙计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向他问:“小公子,你是来找人的?”
焱竹点点头,那伙计道:“楼上左手第二间客房,有客人正等着小公子呐。”
焱竹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的?”他一边进门一边问。
“客人说若有个七八岁的小公子过来,便让他上楼去。”那伙计答道,“楼梯高,小公子慢些。”
焱竹沿着红木的楼梯上了楼,二层的走廊很长,尽头处的一扇窗让阳光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些许灰尘。他轻轻地推开房门,屋内有些暗,四周围的深色帷帐都已合拢。鼻子很尖的他嗅到一缕淡香,很快断定博山香炉里点的是绯芸——可能还夹着一点雀尾心。
然后他才注意到端坐桌旁的那人,他还是一身玄红色的袍子,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子纵横散乱,似是厮杀已久。
客人正手捋短须,长考落棋之处,抬眼见焱竹进来,便低眉抿嘴一笑,熟人似的招呼他坐在自己对面。
焱竹看了看那张应该已经很有些年头的檀木棋盘,问:“你在干什么?”
“下棋。”客人笑。
“自己和自己下棋吗?”焱竹睁大双眼,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啊,”客人用手指敲了敲棋盘,“要不,你陪我下一局?”
焱竹摇头,”我不会下棋,你会,你算不算欺负我?“
“哈哈,”客人难得的大笑出声,“当年容子艮棋无对手,双手对弈,他才是前后百年内都无人可及的棋中天子、军中奇才,我可是对这些一窍不通。”
“我不很懂兵法,”客人一顿,“可有时天下就是一盘棋。”
“天下?”焱竹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神圣。
“没错,”客人眯起眼睛,“天下不只有洛州,洛州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几个格子,而天下却远比棋盘要大。”
“我知道,”焱竹接了话茬,“一共十二个州,洛州、桓州、雍州、罕州……”
“好了,”客人打断他,又低头指着棋盘道,“那么,现在的棋盘,是两百年前的徽朝。“
“两百……”焱竹也低头看着棋盘,黑白色的棋子规规矩矩地站在划线的点际处,让他看着有点眼晕,“等等,两百年前?”
客人点点头,“两百年前的徽朝,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黑白双方按照规则争夺天下。“
“可我除了知道棋子要落在交叉点上,别的什么规则都看不懂……”
客人忽然直直地盯着他。焱竹觉得对方深邃的眸中,好像藏着什么及凶猛的野兽,不由得瑟了一下。
“你不需要看清,你有……另一双眼睛。“
客人没等焱竹再接话,忽地大袖一拂,棋盘上棋子顿时乱了阵地,极其随意地洒在棋盘上,映着莹润如玉的光,如同陨落的残星。
“而现在……”客人沉声,“这是当今的徽朝。”
“当今的徽朝?”
“对,这就是现在的天下,如果以棋为喻的话。”客人道,“然而,天下却远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
“棋盘上,只是黑白双方在厮杀争夺,没有其他势力介入,无须考虑外界形势变动,此其一;”客人随手拈起两枚棋子,“这些棋子之间也没有丝毫的差别,也就是说,无论把哪一颗放在要害之地,都是一样的,此其二。”
焱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客人又指了指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看到这些线了么?它们毫无山峦地理的差异,规定了棋子的布局范围,棋子只能落在点上,然而,奇谋精兵可以随意越岭翻山,进行奇袭,此其三。“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客人把手中两枚棋子抛在棋盘上,“是人心,棋子是没有心的,而人心向背,则是天下的最大不可控因素。”
“人心……”
“是的,”客人眉头一低,“你平时如何写’心‘这个字?“
“就……就那么写呀……”焱竹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伸出手指在桌上比划了一下。
“其实,你若是研习名家字帖,便会发现,’心‘字若是作下方的偏旁,便总是偏右一点,’心‘字没有正的。"
"你是说人心也一样吗?“
客人仍是一笑,不置可否。他从袖中滑出一枚不同的棋子,那是一枚乌玉的棋子,细看竟透着微微的紫色。棋子放在手心把玩着,他低头不语。
啪!
他把那颗深紫色的棋拍在棋盘中央,朗声道:“若是有英雄横空出世,得天下之人心,扫八方之诸侯,便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将棋盘上黑白棋全部拢在中央棋子的四周,“四方臣服,霸业可成!”
焱竹心中一阵凛然,竟可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他微微颤抖着,问:“这是……将来的徽朝?”
“不错,”客人手捋短髯,赞许地点点头,“这是徽朝未来……原本的样子。”
“什么叫原本的样子?”
“焱竹,我问你,弈棋的规则是谁定的?”
焱竹摇摇头。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遵守它?”
“可是……”焱竹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相同的,这乱世的法则又是谁制定的?我们为什么又要遵守它?”客人一连问道,“圣贤之书皆言’顺天者昌‘,可是这所谓的天下的法度又由谁来制定?那些圣贤为何不知道呢?”
“古来成霸业着无非两种,□□者,顺应法则,取义行道;狡黠者,架空法则,剑走偏锋。无论是谁,都跳不出它的束缚。”
他眸中忽然射出两道利光,振衣而起,厉声道:“然而,我们要的不是顺从,我们要推翻这法则,代它左右历史,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业!”
他猛地一掀棋盘,数十颗黑色白色的棋子,连同中心那颗深紫色的“王棋”,都一并跌下来。好一阵清越凌乱却震撼天地的撞击声。
焱竹骇然。
“要么繁华,要么大乱。”客人冷眼看着地上的棋子,昂然而笑。
一片寂静。焱竹颤抖着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棋盘,只觉忽冷忽热。
客人又重新坐下来,沉声道:“陆焱竹,我希望你记住,你是陆正玄的儿子,你终究是一只鹰,断不会屈于洛州。”
焱竹抬头看着他。
“当你振翼之时,莫说我,就是当年的容子艮,也不及你。”客人的声音异常平静。
“随我走吧,用天下去试一试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