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十年》玉京秋

23、第八章 东风太急3

　　这天尚杰像往常一样批着折子，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却是许久不在眼前出现的杭书彦，便有些奇怪地询问：“书彦，什么事？”杭书彦大概是怕尚杰看到他就想起林沁母子，于是平日里都怀着愧疚的心有意无意地躲着，这一次还是噩耗传来后，尚杰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杭书彦却马上跪下道：“臣有事相求，还望皇上恕罪。”
　　尚杰忙道：“起来来说话，你我名为君臣，实同手足，有什么事，你尽管管说吧！”
　　杭书彦不肯起身，跪着一动不动，低头断断续续道：“臣，臣只求皇上一件事，臣想求皇上将……”
　　话未说完，门外太监通报：“沐霞公主求见。”
　　“快宣。”
　　杭书彦只得住了口。
　　尚杰猜测着沐霞的来意“大概皇妹已经想好了”。
　　果然沐霞进来给他请了安，然后就道：“皇兄，我打定主意了，我愿意远嫁南蓂。”
　　尚杰没想到她最后还是决定嫁了，不死心地问：“你想仔细了？”
　　沐霞点点头道：“臣妹想仔细了，命该如此吧。”
　　尚杰道：“什么命不命的，你可别因为什么事一冲动就嫁了啊。”
　　“皇兄真会想，臣妹处在宫中，能发生什么事。”沐霞忙道，“皇兄放心，我主意已定。我已经收拾出一些东西，留给皇兄做个纪念。沐霞远嫁南蓂，此生只怕再难有相会之日。”
　　“快别这么说，不过真的见面的机会很少就是了。”尚杰很不舍，“要么，还是别嫁好了，咱们慢慢再找合适的人？”
　　沐霞脸上浮出笑容：“皇兄……”
　　看着她羞涩的表情，尚杰无奈地道：“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嫁就嫁吧，朕让人准备嫁妆去。”说着就去拟旨，又问她：“朕让书彦护送你去南蓂，你看如何？”
　　杭书彦抬起头。带着莫名的情绪看向她，不知道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时的想法。
　　沐霞敛了笑，没有看他，有些冷淡地道：“不必了，我想，没人敢冒着得罪两国的风险搞什么破坏。杭侍卫是你的心腹，还是留在你身边吧。”
　　“没人送你，这么远的路，朕总有些不放心，”尚杰想了想，“这么着，镇南郡王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就让他一家子送你吧。”总要有女方的家人送亲吧。
　　沐霞对此不是很在乎：“五皇姐一向疼我，有她相伴，自然很好，只是山远水迢，只怕累着她。”
　　尚杰笑道：“有机会让她送妹妹出阁，她一定欢喜得很，正好也顺路。那便这么定了。朕让人去告诉南太子这个消息，他一定很高兴。”
　　朝廷宫中一时忙碌非常，特别是礼部和内务府，一面要为皇帝纳妃、魏王纳妃作安排，一面还要准备沐霞公主出嫁的事宜，虽然此前就已有所准备，查阅了大量的典章资料，引经据典地设计了全套的步骤和实施细则，务使每个环节都合乎礼节，不丢天朝上国的脸面。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慌乱，觉得人手实在不够用，特别是礼部的尚书侍郎们，到处检查各处的情况，觉得实在难以容忍：这里摆设的位置不对，不合规矩；那里，喜字贴得不正，红绸挂得不好；这个仆从，说话不够文雅，换人；那个婢女，家中亲眷不全，福气不够，换人……如此这般，几乎没有他们挑不出毛病的地方，有关人等被指使得团团转，几位主事的人一面忙得心焦火燎的，一面还要保重身体，注意形象，免得到时参加大礼时面色不好看，丢了脸面。
　　其实因为时间紧，礼部已经简省了很多程序了，比如六礼中的前面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就简化合并了全在一天之内给办了，只有最后的“亲迎”礼马虎不得，虽然皇帝不需要披红戴彩骑着高头大马去亲迎妃子，也不用交拜天地，只要让迎婚使带着册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去迎亲，但这过程中的种种事情也让主事们焦头烂额地吩咐了不知多少遍。
　　首先就是迎亲队伍的安全问题，因为既然是去迎亲而不是抢亲，那就不好意思带着明晃晃的刀啊，剑啊什么的去，可是不带，又怕有个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来搞点破坏，就算没有人伤亡，也是极大的罪过，这让主事们伤了很久的脑筋，最后决定，首先，除了捧着册书的正使和那些吹打的乐手外，一切轿夫、挑夫、傧相、扈从等等，全都由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充当，不能带利刃，那就只好穿好护身软甲，多暗藏几根棍子，轿子就不用说了，肯定是非常“结实”的。此外，又在迎亲队伍行经的两旁埋伏下神射手，万一有个不对，远远地瞧见了，就先射了再说，至于是射死还是射得不能动弹，那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同时，在大日子那天，还有不少便衣侍卫混迹在人群之中，随时处理突发事件。如此一个个环节细细地推演，总算布置得万无一失。
　　魏王迎娶也是在同一天，魏王府的人这几日也忙混了，跟皇帝不同，王爷迎娶正妃是要亲迎的，所以，防护工作更是要小心在意。魏王府的侍卫自然是全体出动，可那么点侍卫怎么够使，大内的侍卫也忙不过来，于是又从禁军中抽调了一些，各个王府的也支援了几个，才算安排过来了。
　　两厢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平平安安地完了婚，所有人的心才从嗓子眼放下来，然后又忙着准备公主出阁的事。
　　沐霞要远嫁南蓂，要办的事比之皇帝和王爷娶亲更要琐碎得多，所面临的情况也更复杂，但事在人为，一切还是在四月初都准备好了。这几日，宫里宫外都是盈溢着喜气，沐霞只是独坐高楼上，连日话也不多说，宫女们只当是她要远离家乡，依依难舍，因此郁郁，有时劝婉开解几句，有时便只默默陪伴。
　　沐霞远嫁，自然有很多人要陪嫁，但沐霞宫中的宫女们，虽然平日很是喜欢这个主子，可要她们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大多还是不愿意的，沐霞心中也明白，面对着她们的愧疚，只是淡淡一笑：这不过是人之长情，没什么可责怪。最后，只有醉颜等几个家中已无至亲的宫女们自愿相陪，尚杰又命从别的宫中挑了几个，一共是十六个宫女四个太监陪嫁，此外工匠、厨子、绣女等又有百来人，送亲的队伍自然更是声势浩大，镇南郡王的家将和大内的侍卫们加起来有三四千人，还早早下旨命沿途各地守军届时派军队护送
　　在这个最宜出嫁黄道吉日，宫里的老嬷嬷和女官们，为沐霞公主梳妆，一句一句地说着喜气洋洋的吉利话，沐霞木木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转眼吉时已到，喜娘检查了再检查，确定无不妥之处后，就要将那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红盖头给沐霞盖上，却听太监们传报：
　　“皇上驾到——”
　　众人跪了一地，心中疑惑：这会儿皇上来作什么？却纷纷行礼如仪：“皇上万岁万万岁。”
　　尚杰平淡地说了声免礼，径自走向沐霞，温柔地道：“民间的习俗，该是哥哥背着妹妹上花轿，朕在你小时候从没陪着你玩过，没尽到哥哥的本分，如今大约是唯一的一次了，就由朕背你下楼，送你出阁吧。”
　　众人目瞪口呆。
　　沐霞眼中隐隐有泪：“皇兄——”
　　尚杰在她身前俯下身：“吉时到了，快上来。”
　　沐霞看着他的背，慢慢地趴上去，搂住了尚杰的脖子，这是她与皇兄最亲近的一次，也是唯一最后的一次亲近。
　　尚杰轻轻一托，站起身，迈动脚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喜娘挥着盖头叫：“盖头还没盖好呢。”尚杰停下脚步，让她把盖头盖上，秦安本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这样的好日子，难得皇上高兴，没必要惹皇上不痛快，他如今也看开了，凭皇上破坏多少规矩，有多么不和礼仪，只要皇上高兴，他就不再说三到四，同时他也用眼色阻止了其他人想要劝谏的话。规矩本来就是人定出来的，一国之君，连这点自由都没有，那也太难为当皇帝的了，何况皇上从不在大节上含糊。
　　沐霞含泪趴在他背上，看着他稳稳地背着她下了楼，秦安等人紧张地前呼后拥地护着，就怕有个万一，那好歹也有个垫背的。
　　充满喜气的轿子就停在悦音楼下，新娘子未进婆家门前不能落地，秦安早让人搬了张矮几放在轿前，尚杰放沐霞在矮几上，然后再把她抱上轿，亲自放下轿帘。
　　“起轿——”
　　十六抬大红花桥抬着沐霞敲敲打打地缓缓出了宫门，宫门外停着南蓂国华丽的马车。在宫门口，轿子停了，尚杰从后面的轿子出来，把沐霞从轿中抱出来，抱到马车上，望着她，许久才说了一句：“一路保重。”
　　沐霞弯下腰：“拜别皇兄。”她回过头，透过红纱，最后看了那住了十八年的巍峨皇宫一眼。
　　“恭送公主——”
　　大臣们侍卫们宫人们齐声喊道。
　　马车行得极缓，但还是一步步地离皇宫越来越远了，十八年来，沐霞从未出过京城。没想到第一次出城，便是远离，也许便是永别了。
　　车窗是开着的，沐霞可以看到，街道两旁挤得满满的百姓，跪下给她行礼：“恭送公主千岁千千岁。”
　　马车渐渐的驶近城门，沐霞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人的目光似乎透过红纱看到了她的眼，四目相对，只是瞬那，却像是永恒。马车驶过，沐霞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马车缓缓的驶出城门，驶离了那人的视线，永远，永远。
　　送走沐霞，偶然地，尚杰想起那日杭书彦有事相求，忙问他：“对了，书彦，你那日求朕什么事？如今办还来得及么？”
　　杭书彦低下头道：“谢皇上挂心，臣已经办妥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没什么了。
　　尚杰放了心：“那便好，这几日忙着沐霞的事，倒把你的事忘了。”
　　晚上，杭书彦回到自己屋中，坐在灯下，看着不久前自己留下的字迹：
　　花有情，水有意，无奈东风吹太急，花落水流各两地。若求来生聚，不可期。不如策马扬鞭去，戍守沙疆千万里。千万里，绝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