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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墓【b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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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凉。”徐子安道。
门应声而关。
从他记事起,总会有“人”替他做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比如刚才的关门。
十月开始,气温就已经在二十摄氏度线下苟延残喘。国家包分配的暖气是他活过冬天的唯一支撑。
暖烘烘的温度烤得人昏昏欲睡,翻动文件的手指也沾上懒意。然而一缕凉风绕颈而过,徐子安惊醒,将注意力放到面前写着《八里村遗址》的红头文件上。
这个墓很重要。
当对徐子安来说重要的东西出现时,那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就会如绳索般绕着他的脖颈,逼迫他集中注意力来应付。
很可惜的是,二十七年里,那个“东西”从来没有给徐子安重要女性的提示。
墓是村民进行农业灌溉时发现的,初步挖掘发现那是一座墓葬群。由于规模大、部分墓穴出土文物多,上级高度重视这次的挖掘工作。师父把他带上,应该也是想让他蹭个机会。
那就再注意一下吧,或许能升迁。
那缕凉风散在空气里。
他在一年级时和父母说过自己身边有“东西”,然而换来的却是“晦气”、“扫把星”、“脑子有毛病”一类的责骂和在奶奶家渡过的童年。在刚到乡下的那一年,徐子安再没碰到“它”搭手帮忙的事。乡里有个给斗过的半仙,疯疯癫癫地给他相了卦。半仙说:“崽子刚来,那兄弟不认路,找不着他,过段时间又会来的。别慌,有个看不见的兄弟未必是件坏事。”
“它”还是跟来了。徐子安会永远记得那个找不到的小玩意儿不断出现的夏天。当那些沾着尘土的物件出现,他慌极了。那些精巧的木质玩具被丢尽火堆,付之一炬。
“它”忍不住托梦给他。在鏖战后,盔甲上仍有干涸血迹的将军下马,俯身将东西给他。
“子安,这本应是你的东西。”
徐子安不知道,醒来时的泪痕,是不是害怕。
但从此也不得不接受“他”的存在。时间一长,徐子安渐渐习惯,甚至于有些依赖,毕竟那东西实在太过贴心。
考古发掘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上有领导支持,下有群众配合,队伍工作进度一路顺风顺水。但徐子安自来了这里扎营,总不得安生。
“子安,”师父道,“以后去后头办事儿吧,老跟着打探铲的你受不住。”
那个年代,一些老师傅是“家里人”,懂得多些,这话是为徐子安着想。但徐子安却没有早早退居后方的念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有时徐子安会隐隐觉得房间的哪个角落有人,这种感觉实在让人不适。
“别藏着掖着了,多少年了,晚上聊聊吧。”他在案前整理资料,连头都不抬。二十几年来,不管徐子安如何小声地嘀咕,那些小帮助还是会出现。
缺月挂疏桐,徐子安早早入眠。漫长的岁月里,徐子安只能在梦中见到“他”,次数也屈指可数。而由他提出,堪比once in a blue moon。
“子安。”将军下马。上一次见到他,徐子安与他仍差一个头的身高,这次则是半个。但那仍和幼时无异的黑色瞳眸,提醒着徐子安他没有老去的事实。
大概是因为,他是鬼吧。
“这是你的墓吗?”徐子安轻声问。
“不,”他道,“但我希望,主室开时,你是第一个进入的。”
“别怕,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他又道。
“整整二十七年我都没有见过你的脸,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徐子安站在战场血染过的土地上,伸手敲敲他还带着血腥味的盔甲。
将军轻笑一声,领徐子安走进主帐。解下战袍,洗去血污,将军是个即使放在徐子安那时仍能出道的俊郎。
徐子安打量着帐里的物件道:“辽军。”
“嗯。”
“你走时,辽已经离覆灭不远了吧。”
“嗯。”
“你希望我第一个进入主室,但这是墓葬群,我要进几号墓?”
“每一个。我不清楚你们的编号,但你最好每个都进去。”
“那我进去了,然后呢?是要帮你带东西,还是复仇?”
“去看一行字。”
“子安,”将军看着他的眼,“对于你我,它不可或缺。”
由于墓葬是抢救性挖掘,考古队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唯恐人手不够。徐子安知识丰富又颇有精力,混着混着就到了队伍开室的最前沿。
“子安那,真这么想开这号墓吗?”师父问。
“嗯。”
“那你替了师父吧。师父年纪大了,干不动咯。”
告别师父,徐子安独自一人去了挖掘坑。月色下,他捧着那一抔土轻叹:“明天要开二号墓室了。”
寂静的夜里没有回答的声响,但二十七年以来,将军一直在用这样的沉默陪伴着他。
知道有他在就好。
二号墓,五号墓,三号墓接连开启,壁画和文物都是弥足珍贵的国家级文物。
“已经到世字辈了,再过些日子吧。”将军这次没有在战场的营帐里见他,而是在庭院里。辽晚期的服饰受北宋汉人影响,也有几分衣袂飘飘之感,这让洗剪吹青年徐子安感到格格不入。
“要换身衣服吗?”将军见他局促不安,笑道。
明明是在梦里,但一切却无比真实。将军府上真有和徐子安身量相当的服饰。
“你在一千年前是我的幕僚,信吗?”
从前当然不信,但现在信了。
烹茶以对月,煮酒以颂情。
“那我当时的姓氏呢?”
“徐天易,字子安。”
天生不易,愿子长安。
这个梦境很长很长,长到跨了千年的战火岁月,直到墓室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天哪。”小组副队长跟在徐子安身后进入墓室,而室中恍若刚结束的宴席将工作人员惊呆。
木质的桌椅已近腐朽,但几案上仍摆满菜肴。葡萄与梨干瘪得只剩核,但完好的盘中盛放的二十七枚板栗仍使人垂涎欲滴。倾倒的酒坛尚余琼浆玉液,将泥封拍开,酿造千年的葡萄酒的香气便能充盈整个墓室。杯盘狼藉却又无比真实,这场景的震撼远胜于壁画。
在被场景震惊之余,徐子安依稀辨认出后方石碑上的字迹。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十四字,字字响在耳边。那缕凉风绕颈,化为将军在耳边的低吟。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子安,还记得墨文兄的那一场宴否?”
辽代张氏群葬墓,于1993年挖掘。其中张世藻墓发现宴席一场,其中酒品菜肴,时隔千年,完好如昨。
时空的门扇开启,少年徐子安在将军张世涵的背后平安渡过战乱的每个春秋。墨文是他的字,但他始终与墨文无缘。子安曾求他退回族中保一世安康,他却只是笑道:“有子安在,何愁战不胜乎?”
那一场张氏族内的庆贺,徐子安也在其中。少年风发意气,抵不住朝代覆灭的洪流。
将军把那场席放进族兄墓中,自己的魂留在世间,世世长伴子安,直到墓重开之日。
凉风绕颈,过去,现在,未来,总有人保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