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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劫狱
      他知道他快死了。
      那壶酒。
      他只来得及打落了儿子的筷子,剧痛便袭上了颅顶。
      浑身都在燃烧,骨头里却一丝丝冒出冷气。他紧攥着儿子的手,感到那柔脆的骨头几乎要被他捏碎。铁风捂紧了嘴,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
      火焰慢慢熄灭。仿佛全身已烧成了灰烬,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爹爹,你不要死!不要死……”孩子呜咽着。
      他张了张嘴,嘴唇枯焦燥烈,声音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儿,莫哭……活着……”刘安一字字吐出来,“活下去。”
      一阵梆子响,火光亮了一亮。狱卒过来:“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些贱骨头有福了,神医孔雀亲自来看诊了!”先是几声迷迷糊糊的叫骂,继而整座大牢都醒了,囚犯争先恐后扑到牢门,伸出手去,陶碗砸得刮刮响,大嚷大叫。铁风冲到牢门前,睁大了眼睛。转角处微弱的灯光下,一个紫色身影冉冉出现,牵着一个小小的红影,轻细地从满地灰土上缓缓行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胸中爆裂开来。铁风揪住衣襟,使劲平生气力大叫:“救我爹爹,他要死了——”
      那人的眼睛在火光中闪了一闪,甩袖疾步走来。红衣裳的小姑娘转头叫道:“牢头大叔,开开门!”
      铁锁甫落,那人一手推开牢门,一手径捉刘安手腕。刘安痛得迷糊,扬手一拳。女孩子一步踏上,伸掌兜下,按住他双臂:“快,点灯点灯!”狱卒又把两盏油灯拿进来。昏黄的光晕打在那人身上。他的兜帽滑下,露出由额到颊雪白一片肌肤,长睫低垂,瞳仁黑亮,两道长而淡的眉毛微微拧起,给整张面容添上一抹似浅而深的郁色。
      “喂,喂!”那同他年纪相仿的红姑娘推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是你爹不是?他吃了什么?”
      狱卒道:“这一会叫冷一会叫热的,别是疟疾罢?”
      女娃摇头:“师父说,虽然很像,但他血行阻滞,面色发黯,口角发臭,中毒也说不准!”
      牢头瞪眼:“娃娃,可胡说不得!”
      铁风突然扑过去把翻倒的酒壶捡起,呈给孔雀。
      孔雀拎起酒壶,对光蹙眉细看,又插入长针检验,尔后用小指挑起一点,舌尖轻舐,吐掉。女孩子接过来,撒进点药粉晃晃,又看:“好厉害!师父,毒药已散了,亏得内壁上粘了一星没化,显出颜色了!”孔雀点头,疾打手势。小姑娘叫道:“‘离愁’?!师父,这便是‘离愁’?那不是‘毒蝎子’的独门毒药吗?”见孔雀示意,她急急跑了出去。孔雀解开刘安衣裳,眨眼间扎上几针。铁风问:“神医,我爹爹有救吗?”孔雀不理会,下手扎针的间隙却越来越久,目色沉着,不住观察着刘安的反应,一旦做出决定,出手如电,衣袂带风,又精准地刺下几针。半晌刘安喉中一响,猛然呛咳起来,吐出两口黑血,继而是许多痰涎,面色赤红起来,头又向后倒了。铁风忙帮他抚胸顺气:“爹,爹,你可好了?”
      小姑娘端着一只粗陶碗跑进来:“给你爹喝!”碗水微黄,带一股土腥气。
      “是什么?”铁风犹疑。
      小姑娘瞪他一眼:“让开些!”她拔下铁簪子,撬开刘安牙齿,一倒全给他灌了进去。刘安登时呕逆,坐起扶着铁风肩膀直吐。
      “你给我爹吃了什么?”
      “地浆水啊。”女孩子望向孔雀。他正凝神查看刘安耳孔,感到她的目光,垂下眼帘,偏过头去。
      铁风急道:“神医,我爹爹可有救?”
      姑娘横他一眼:“毒蝎子的药有多烈,你没听过?晚啦!剧毒深入脏腑,银针已逼之不出,地浆水只能洗洗肠胃罢了。”
      铁风憋不住,终于哭出声来。
      女娃皱眉:“你臊不臊?”扮了个鬼脸,被孔雀用眼神止住。
      刘安吐罢,神智清明了些,眸子灼亮,欲言又止的光景。
      女娃忙对牢门外叫:“各位大叔,我师父要用门中绝学龙虎疗伤大法啦!一会毒气蒸腾,伤人无形,烦请大叔们行个方便,退到十步之外!”
      狱卒们疑惑地相视,急急走开。
      刘安咬牙,抓住孔雀衣袖:“先生,我冤枉……”
      女娃上下打量他:“伯伯,你是何人?”
      铁风忙答:“我爹刘安,是给知府王大人做事的。十天前爹爹给了妈妈一篮东西,叫妈妈回娘家,妈妈走了就没有回来。后来来了好多公人,把我和爹爹抓起来,打了爹爹好多次,让爹爹把帐给他。”
      女娃想了想,叫道:“想起来了!黑刘安,良心贪,尸首抛到黄河滩,河里忘八不吃鱼,专吃污吏与贪官!”
      孔雀往她头上敲了一记。她忙躲,揉着脑袋,撅嘴道:“街上小孩子都这么唱,又不是我说的!”
      铁风哭道:“你胡说你胡说!我爹是好人,怎么成了贪官污吏了?”
      女孩子正要辩驳,孔雀拉她一把,众人一齐俯过来细听。
      “先生,吞并黄河水患赈灾钱粮的……是王知府。我发现了假账中的猫腻,才被嫁祸灭口。”他双目瞪视,紧紧抓住铁风,“孔雀先生,我父子性命事小,河边千万灾民事大,先生……”
      孔雀握住他手,紧了一紧。
      刘安松了口气,闭目:“风儿……”
      铁风哭道:“爹——”
      女娃大睁着眼看着,忽推铁风:“咦?你爹叫你风儿?”
      “我叫刘铁风,铁锤的铁,风云的风。”
      “真巧,我也叫枫儿,枫叶的枫。”她想了想,拉他起来,“站直,咱俩比比。”她抬手在两人头顶一比划,回头:“师父!”
      孔雀摇头。
      “师父!”她急切地低声说道,“我把这厮换出去罢!以我的聪明,一定能想法子出去的!”她上前拉住孔雀衣袖:“真不成,我就亮明身份,他们不能拿我怎样!”
      孔雀站起,袍袖一展,挡住外面的视线。
      枫儿拽铁风:“快脱!”
      “啊?”
      “快啊!”
      铁风迟疑地除下衣衫:“你……”
      枫儿将石榴红衣裙往他头上一扔:“换上!”夺过他衣裳穿戴。
      刘安勉力支持起来,跪倒伏地:“先生大恩大德,刘某没齿难忘!”
      屋顶上突然一声炸响,继而啸声不绝,声若雷鸣,狱卒相顾失色。一时门外喧嚷起来,一片金铁相击之声。有人大叫:“劫狱了!”
      枫儿一步走到刘安身边坐下,推铁风:“师父,你们撤!”
      啸声忽而已到近旁,再一闪近在耳畔,令人心胆欲裂。突一掌击在牢门,木栅飞出,人影已入。那蒙面汉叫道:“兄弟,我来救你!”一手提起刘安脖颈,忽觉不对,探他鼻息,竟已然气绝,不由大惊。一眼扫见枫儿,叫:“贤侄快走!”他一手挟起她,暴喝一声:“起!”人已冲天飞起,一剑把两名狱卒手中单刀打飞,就势一踮,脚不沾地直飞出去,门外守卫拦不及,一齐追了过去。
      此际夜色深浓,河水溅溅。身后火把通明,喊杀不绝。那大汉已负着枫儿奔出数里,眼见大河拦路,枫儿低叫:“伯伯,何物可渡?”
      大汉张望一下,见河边生有一株枯木,大喜,双掌发劲猛击一下,树干嘎吱摇晃,再狠劈两掌,大木轰然倒下。他双手将枯木举起,往湍急流水中一送,足尖疾点,挟枫儿踏上枯木,借这一冲之力到了江心,可一下又被大水冲下数尺。回望江边已是密密一排火把,大汉憋口气,推着木头努力向对岸泅去。枫儿见两只渔船顺流而下,叫:“伯伯,看船!”
      小船来势甚疾,到与木头约成一线时,大汉一跃而起,挟她飞上船篷,又掠上另一艘小船,扑出六七丈,踏上岸边,脚下浮土碎裂,两人又往下落去。汉子大喝一声,斜刺里拍出一掌,借力一升,终于安稳落在平地,隐入芦花丛中。官兵大声呼喝渔船过去,纷纷上船,吭哧吭哧划来。
      大汉去了黑巾,哈哈一笑,伸臂将枫儿挟在腋下,没入夜色。

      易容
      河边,祥云客栈。
      远远可以听见浊浪拍岸之声。角落里坐着个瘦削的黑衣少年,黝黑的长剑横放在桌上,独占了一张桌子,慢慢用了饭菜,一小杯一小杯地斟酒吃。
      他就是赵霆高。几日前江湖传闻,他一剑挑了武笈上排名二十的天目派掌门郭苍风,加上数月前胜了苗疆蓝姑的梳月杖,去岁连挫白柳门高手石浅浅、万剑山庄唐菱、蜀中唐门叶潜琛,出道日子虽短,成绩已然骄人。
      赵霆高满斟一杯凑到唇边,轻啜一口。眉眼淡淡的,眼瞳深处却光芒挺动,周身淡漠,一片骄矜的倦意掩去了杀机。
      楼上走下一条大汉,一个小姑娘揉着眼跟在后面。赵霆高暗赞一声,好个田汝愚!打扮得活脱脱一个庄稼人,那娃娃必是刘安之子刘铁风无疑!竟想得出男扮女装的好计,他不由对田汝愚刮目相看。少年伸手握牢了剑柄。剑身在鞘中轻颤,节律仿若他肤下的血脉一般。
      “田汝愚!”
      那黑衣少年站起,横剑当胸:“赵霆高在此恭候多时了!”说到“候”字时,一剑已然刺到。田汝愚猝不及防,硬生生一个铁板桥让了过去。赵霆高趁他不及起身,又是“唰唰”两剑刺到。田汝愚就势一个千斤坠,反往下一沉,楼梯上木板齐齐断裂。赵霆高三剑刺空,四五六剑回旋而至。田汝愚大喝一声,一掌拍向剑身。赵霆高变招也速,剑一荡开,左手便冒险抓他脉门,竟一下得手。田汝愚不慌反笑。赵霆高觉五指一麻,当即收手,举剑封架。田汝愚一掌却已送到。他虽退得疾,还是觉胸口被掌力猛撞了一下,十分难受。就在这时,“刘铁风”大叫:“伯伯快走,官兵!”田汝愚不进反退,往后轻轻一纵,提起他冲天而起。门口埋伏的数名弓手已冲了进来,见屋顶上老大一个窟窿,掉头叫:“追!”
      赵霆高飞身出去,纵马疾追,看着田汝愚挟“刘铁风”在瓦楞上疾走,弓手叫:“那劫大狱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田汝愚大笑:“一个小娃娃,也值得这许多人捉拿?只怕是王大人好事做多了,急着灭口嘞!”“贼子住口!”
      几片碎瓦激射而出,直袭弓手们面门。赵霆高趁机纵马追去,绕过几条巷子,忽失去那二人行踪。他跃上屋顶,辨了下足印方向,提缰向郊外赶去。
      马行一里多,路边有个老头和一个小孩坐在小半捆柴边歇息。赵霆高扬鞭问道:“老人家,适才可见一个汉子带个女娃过去了?”那童儿道:“未曾见。”老头却指指耳朵、喉咙,摇头。
      赵霆高拨转马头,退后百丈回到岔路口,向另一条小径追去,果见田汝愚一片衣料挂在树条上,不由大喜,纵马扬鞭飞驰起来,待追出老远,忽然念及:“打柴该往山上去,往田里去做什么?那老头少说六十了,却是两条精壮手臂。”大叫一声上当,拨马回赶,果然人已没了影,一捆柴扔在地下。赵霆高又往前追了约三里路,看到大树下一个黑壮妇人抱着襁褓喂奶,近旁几只小羊在啃草根,一个黑丑小厮坐在地上扒土玩。赵霆高唤道:“大婶,可见着一个汉子带小孩过去了?”妇人瞪他一眼,转过身去,那婴孩“咿啊咿啊”哭了起来,一群羊都跟着叫了起来。小厮骂道:“兀那汉子,莫惊了我妹妹!”
      赵霆高讨个没趣,马蹄得得行出一段,叫一声“啊也”。又急忙回赶,树下妇人和小厮都不见了,剩那个破布襁褓落在地下,“咿啊咿啊”叫唤。剑尖一挑,一只小羊羔跳了出来。

      枫儿糊了张老脸皮,粘上两撇稀拉胡子,又扮作个老侏儒,咯咯直笑:“田伯伯,那人要发现是只羊,只怕嘴都要气歪了!”田汝愚笑:“娃娃,偏你玩意儿灵!”他全身包裹着稻草,站在田中央一动不动。两只寒鸦还真把他当成了稻草人,站在他膀子上拉屎拉尿。
      不多时便听见马蹄踏响。赵霆高一见有人,飞身下马,四处打量,揪住路边两个要去集上卖蛋的少妇盘问一通,又叫住一个樵夫细看一回,又扯人家胡子以验真伪。枫儿伸手伸脚躺在田埂上晒日头,眯着眼儿笑。赵霆高大踏步过去,推推她:“喂,看见一个大汉带孩子过去了吗?”那“矮子”满脸兴奋,一骨碌爬起:“哟,您是捕快?您跟俺说说,那汉子犯了什么事儿?”赵霆高含糊应付了,问:“到底见着了没有?”枫儿忙应道:“见了见了!”
      “几时过去的?”
      “三天前。”
      “呸!”赵霆高大怒,“小老儿耍我!”
      枫儿立时拜倒,老声老气连连作揖:“官人,小老儿真见了,千真万确!”
      赵霆高咬牙,沉着脸重重迈出几步,把稻草人脑门上几只乌鸦都吓跑了。他捺下一口郁气,定定神,盯着枫儿。她被看得浑身发毛,心口乱跳。赵霆高慢慢踱了几步,叹了口气,上马走了。枫儿略等一会,叫道:“田伯伯,走啦!”
      田汝愚两条膀子早举得发酸,一听便放下了。只听得草丛里一声高喊:“果然!”黑衣少年一剑刺到,田汝愚双足连踢,闪过两剑,捡起一根柴棒与他剧斗。眨眼间柴棒削断,田汝愚就势袭向他腰间,迅险之极。好赵霆高!剑招虽已使老,他临危不乱,手腕一动,剑势直转而下,直劈向田汝愚颈间。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田汝愚若不收手,势必两败俱伤。好田汝愚!对手快,他更快,趁势前扑,团身砸向赵霆高下盘。赵霆高未料他这一手,一惊之下,斜刺里一鞭打来,他手腕吃痛,剑已脱手。他未曾提防枫儿,这当儿倒吃了个暗亏。田汝愚不等他回神一纵掠起,拉起枫儿,施展轻功疾飞。赵霆高急忙追赶,衰草凄凄,尘沙漫漫,哪还有二人踪影?

      枫儿哈哈大笑:“那个黑衣服的哥哥真好玩儿,我们扮一回,他就被咱摆一道。”
      田汝愚拍着大腿大笑:“丫头,你还得了意!这种黄毛小子还容易对付,前些日子那拨人才凶悍,招招要取你伯伯性命。”
      “伯伯,为何有这许多追兵?官兵还罢了,连各种来路的江湖人物都明里暗里跟着咱们。”
      “嘿嘿,伯伯行侠仗义,结仇的多了,知道我田汝愚正被朝廷鹰犬追得到处跑,定会抓住机会落井下石。有些武林败类,我与他无怨无仇,定是被那狗屁知府收买了,或是奔着那千两白银赏金。”
      “伯伯,王八知府不就是怕他那点破事儿给泄露出去吗?不若咱给他来个大泄特泄,把他干的好事写上百八十张字纸,大街小巷全给贴上。等闹得满城风雨,他就顾不上刘伯伯和铁风的事儿啦。”
      田汝愚“哎呀”一声,大力地打了一下枫儿的头,大笑:“好丫头,你是狐狸变的罢!真真好计!”

  • 作者有话要说:  枫儿不愧是楚云端和慕容瑶歌的女儿啊,多么机灵,多么强悍,多么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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