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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佳乐]凤凰花盛开的墙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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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盛开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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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这件事,说来也就来了。为了步步紧逼的毕业考手忙脚乱了半年,在那个飘着小雨的残阳里无悲无喜地从考场里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道涌出去,茫然怅惘地望一圈前一个小时还我们置若珍宝——而此时已经值不了几毛钱的——厚厚一沓复习资料。不知道自己考得怎样,不清楚自己脚下的路通往何方,仿佛此刻自己只是被抽去了所有情感,随意地弃置在毫无意义的无聊的虚空中。
这场戛然而止的闹剧,轰轰烈烈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最末,咔嚓一声,也都成了无声的黑暗,徒留下微弱规律的胶卷转动声。
毕业典礼那天我没有哭。也许是因为这场分别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大脑中掌控悲伤的那一部分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更有说服力的大概就是,我在班里一直是个透明人,该留恋的也没有多少。
那天天气很不错,碧蓝如洗的天空里飘着涟漪鳞光般的云,初夏的树木葱茏,翠色厚伞盖半垂在人行道上边,枝杈与叶弯成了一座琉璃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暖暖柔柔让人舒服的气息。我背着很久没有充实过的书包,踏在碎光上的脚步和往日无异的平稳。
活动很没有爆点,不像小说里说得那么决绝悲壮或是疯狂,没有什么压抑心中沉默一生的爱恋,没有什么鼓起勇气的告白。学生致辞,老师致辞,校长致辞,表演,交换礼物,散场,再也不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只是若干天后一条简单的动态。
寂静的夜,孤独的蛙鸣,簌簌的树潮,清冷的月,我被这些容易催起伤感的事物重重包围,终于缴械跪地抱着手机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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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的位置算得上是偏僻,旁边环绕着一小圈公寓,再向外延伸就是荒芜破败的尚未施工完全的马路,和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立交。
倘若从高空俯拍来看,这栋米黄色的教学楼就像是一座荒岛上的山峰,岛上触目皆是一片苍黄,中心斑驳了两三点可怜兮兮的霉迹似的绿化丛。而当六月初夏的和风吹来,这孕育生机的浩瀚岛屿上又沉淀下千余人四年的光阴与记忆——那时你便会看见,墙角边那如火焰般烈烈燃烧的,盛放的凤凰花。
凤凰花并不是毕业生的独有物,花开时节浪漫梦幻的气氛总会吸引来更低一些年纪贪玩好动的孩子。在我念初二的那个花季,年级上不知怎地便兴起了一阵徜徉火红花海的狂潮。通常他们只是顺从着自己富余的精力嬉笑打闹一阵,但是……毕竟我的班级,不太寻常。
那是一节我永生难忘的体育课,我们在燃烧的花海里,唱KTV。
临近期末,连轴转的日程碾压着学子可怜兮兮的脆弱神经。火红烂漫的颜色总能巧妙地调动出人心里最疯狂奔放的一点念头,我不记得是怎样开始的,或许只是花阴里乘凉的人无意间哼出来的一句小曲,或许是艳阳下酣畅淋漓的运动之后大声吼出一句不成调的歌句来发泄,总之到了后来,我们全班的人都从操场各地涌到小小的一个角落,毫不介意地用完全跑调的嘶哑嗓音将静谧的殷红花梦驱逐得一干二净。
从哆啦A梦,奥特曼,葫芦娃,喜洋洋等诸多怀旧漫画主题曲到各式红/歌,流行歌,咏叹调,恶搞曲的大杂货,能唱的扯着嗓子领头,不会的也跟着瞎哼哼。让人惊奇的是路过散步的教师也没有拦着,反倒一脸有趣地停下来瞧上一会儿,默许了我们一干逗逼唱出心声放飞升华自我的决心。
我本是个很内向的人,哪怕是稍稍提高一些音量,我的嗓子就会像劣质音箱似的使那声音颤抖沙哑起来。平日里我只是牢牢闭紧嘴巴本分地坐在我的位置上,坚决得像是守卫阵地的士兵,规律又乏味地度过被少年旺盛的精力而无限拉长到冗长的课堂时光。
但想象一下那刺鼻的汗味、不顾一切迸出嗓口的活泼歌声、同窗脸上不同往日又不约而同的无忧无虑,这一切富有张力的特质有着一股牛犊般的冲劲,竟是硬生生地撞开了我一切的顾虑和拘束,让我也混杂在熙攘的人群里,一边跳一边放声唱着,甚至学着大家找了个人搭起肩膀疯了似的摇摆。
等到下课铃响起,梦醒了,疯够了,我一晃神才发觉,被我过分用力抓住肩膀的那个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张佳乐。
我和张佳乐的唯一接触同样是在这几株凤凰树的下面。
我在等人,他也在等人,我们并排站着,两肩之间夹着的空气攀上了一丝微妙的尴尬,他挠了挠头,便顺理成章地和我聊起了天。
“最近几天都好热啊。”
平心而论,这个开头实在是有点俗套。但是作为一个交障,也许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是呢。”我干巴巴答道,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你在等人?”
“嗯。”
“好巧,我也是。”
沉默。
风一吹,我的手掌凉得让我打了个寒颤。
这个聊天的走向有些让人担忧,甚至起到了极大反作用。我已经能预见到之后无话可说的两个人——保险点来讲,仅仅只有我——会在脑海中尾音的无限回荡拖曳里陷入梦魇般的焦躁和让人巴不得人间蒸发的尴尬。我和他确实是一个班的,但是两年来根本没有说过一句传话之外的言语。我在脑海里做出了一个手覆双颊的惊恐脸,一边动用起被数学题榨去大半而残存下来的脑细胞打算憋出一句话来。
“凤凰花快开了。”
很好,很中性的一句话,完全没有问题,除了有点傻。
张佳乐却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这样说来,我确实记得有一次看杂志,说凤凰花是最典型的毕业花。”
我一边庆幸于所谓聊天总算有了点内容,一边细细琢磨我该怎样接话。最终我还是牙一咬选择顺从心意,把第一时间想到的内容复制在唇边:“毕业之类的事和我们还很远啊。”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认真:“这倒是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你想考哪个中学啊?”
“我?”我也放开了一点,调整了一下站姿脱口而出,“随便吧。J中挺不错的,我应该没问题,而且离家很近。”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不负责任地跟了一句“你呢?”将话题抛了回去。和一个人说那么多话是一件新奇万分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眼角却又止不住地打量起身旁的少年。
他只是低下脑袋,神色难辨:“我也随便吧,反正成绩一般般的。”
之后说了什么我如今也记不清了,但从那之后,我有意无意间总会多留心其这个和我谈话破天荒超过了五分钟的异性。他是个挺没心没肺的人,能够毫无困难的和四周同学打成一片,心思确实意外得细腻又倔强。留心着留心着,我的视线里便倏地全是他了。
他最近开始打什么游戏啦,他校外足球队输了赢了啦,家里老妈说要报什么补习班啦,这些消息总会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飘进耳朵里,再悄无声息地沉淀到心底里去。带着甜腻花香的心思一再膨胀,最后我只消听到“张佳乐”这三个字,便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却又不争气地竖起耳朵。
我一点也没打算过在初中时喜欢一个人,可是偏偏我就是喜欢上了。
所以此刻犹和暗恋对象勾肩搭背的我,一下子石化龟裂粉碎了。
他看了看一脸呆滞的我,嘴角还挂着尚未收起的酣畅淋漓的笑和歌声,眼底闪烁起兴奋自在的亮晶晶的光。他又兀自笑了两声,仿佛之前还来得及刹住车似的。我小心翼翼地——脸定然也是红扑扑的——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看着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上臂,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去找他的死党好好回味一番。
我呢,我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渐渐融进了人群里。
我之后想象过无数次,倘若我这时候大步向前去拉住他的手的话,会不会在他的眸中寻到一点局促又希望的影子?他有一瞬间站在离我那样近的地方,我只要稍微抬一下手臂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拉住他的衣角。
可是再怎么想象,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和张佳乐再也没有过更近距离的接触,也再也不会有了。下个学期、还有下下学期的座位表上,我再没有找见过他的名字。听人说是转学,但细细想来,这和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生活里少了一个曾孜孜不倦地在关注的人并没有带来什么区别,我将他的□□分组由初中改成其他,凤凰花开得那样热烈,说败也就败了,至于心里那份悸动,淡下去更没那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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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醒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它太真实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雨水瓢泼而下,浸透了我的校服。天雷滚滚,雷神的铁锤肆意砸向低沉漆黑的苍穹,闪电撕裂了天际线,炸开一道凄惨的白光。我的眼前只有细细密密雨丝织成的网,无数个网纠缠交错结成了一团乱麻。什么也前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雨,四面八方扑过来,翻卷着咆哮着将我吞噬。
运动鞋袜吸了水之后就如同灌铅,我的脚步沉重地踏在不断碎裂又复原的水洼和凋零的凤凰花上。落花铺了满地,被雨水击打践踏成肮脏不堪的颜色。
我朝着眼前的黑暗说你要去哪里,可是树叶与雨点的决斗嘶吼淹没了我的声音。
我在天地间单调的冲刷声中依稀辨别出两下突兀的脚步声,我在潜意识里明白他是谁,也明白他要干什么。可是与真实发生的不同的是,我选择将一条腿向前迈去,随后又是另一条腿。
等到这个时候我便知道这是梦了。可我依旧蹒跚着拨开雨幕,抬起手臂,向那无尽的暗夜探去——
我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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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哆嗦睁开眼睛,第一个进入视线的是手里紧紧握住的冰冷坚硬的手机。雨点冲刷着窗户,雷声如梦中那般肆意叫嚣着。夹着雨气的风打半开的窗子里灌进来,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让人伤感的气息。空间动态还停留在昨夜陷入沉眠的那一刹那,屏幕中间静静躺着一个熟悉的头像,头像的下面这么写着:
好想在凤凰花下面再唱一次歌啊。
凤凰花的字眼像是一个可恶的开关,一切在那殷红树阴之下发生的事情涌入脑海。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班级的不舍,对同学的留恋,对未来的恐惧,对懦弱的悔恨,这也许是第一次有那么多情感在我心口/交织发酵,最后却是一滴泪也没能酿出。
我是个很少做梦,做梦也很难会记住的人。那个梦里是我最后一次遇见张佳乐。
有些人,一旦说了再见,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真不假。
—fin—
2016/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