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蹦跶的松果

5、故乡，书店和科幻小说

　　我不断地向自己强调着这并非绝境，但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过在自欺欺人，因为赋予了这个世界一个无休止的结尾，所以我的心情与只看到这里的你们完全不同，我现在也可以绝望剧透一下，这篇文章并非是一次冒险，如果我按照自己设置的剧本来演，那么最后我就只能在空中飘来飘去了。而即使是我撕毁了自己的创作，也只能逃过一时，因为我最终也会在交稿日截止时丢掉一切。
　　我怀着这样痛苦的想法走在去小镇的路上，终于到了，却觉得非常熟悉，猛然想起这正是我的家乡。我小时候在川东的万源长大，不过这是题外话了，重点是为何我并没有仔细描绘的“小镇”却自然的成为了我的家乡呢？或许是因为我在这下川东这两个字时，脑海中正好浮现出的就是这个我长大的地方吧。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既然是熟悉的旧地，我对于找到那家书店也就走了信心。比较大，有专门的收银台，店里可以放音乐，附近还有商场，符合这些条件的书店并不多，因为我的家乡很穷，大多都是主要卖教辅资料的小店。而在为数不多的稍大的书店中，我又立刻锁定了其中的一家，因为我小时候总是在那里。那时平时照顾我的是我姑姑，她是个语文老师，总是到书店去看书。那时的书还不会在外面包一层塑料薄膜，书店也允许别人在里面看，因此我总是陪着姑姑在那里耗上一下午，就坐在地上，读各种各样的书或者漫画。
　　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往哪家店走去，牵着我的马。一路上，我文章里的大人和小孩照例地审视着我，这也迫使我加快脚步来到了书店前。书店在二楼，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自行车锁把马栓在路边才离开，走到了店里，我遇见了那个收银员。
　　是我小说中的收银员，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尤其是我们之间有个短暂的对视使我更加确信。但我仍然有些犹豫，于是只好先假装在书店里逛着，等待着那支来自阿根廷的曲子。
　　最终等到了。
　　我虽然从未听过，但又恬不知耻地顺理成章地将这首陌生的曲子占为自己小说中的声音，这种直觉也使得我能够摆脱犹豫，走向收银台向那位收银员发问。
　　“这首曲子，”我首先想到的是确认自己的判断，“是阿根廷的吗？我是说，是一位在阿根廷的德国人写的吗？”
　　她听到后立刻停下了手上的整理工作，脸上也浮现出开心的表情。
　　“你也知道这本书吗！“她十分雀跃地盯着我，这反倒使我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的奇遇，虽然那听起来很疯狂，但这个养着一条吃书虫的女生未必不会信。当我用拙劣的语言编完一篇怪诞的小说时，有无数语言的背面也随之完成了，这种文字之外的东西十分难以捉摸，有些是记忆中的片段，有些则更为神秘，最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虚拟世界。我落入这个小说的困境中，为难我的，正是这些文字以外的东西，但换言之，能让我有转机的，或许也正是它们。
　　如果我在这个收银员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事情只会按照小说中发展。正是这样的想法，使得我决定全盘托出。
　　“对，我知道。”在短暂的思索之后我说道，“因为这是我创作的。我不是说你理解的那种创作人，但正是我的想象和我的描述，使得这首曲子成为现实。根本不存在一个从德国逃到阿根廷的军官，只有一个写出这一切的人。事实上我并不懂音乐，但庆幸的是小说家只需要动动笔就好。不仅如此，这个书店，小镇，马，包括你，全都是我创作的。我跳进了自己的小说里，我无意隐瞒。”
　　她的脸变得很快，立刻写满了对我的嘲笑。我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更加强势。
　　“譬如，我知道你喜欢博尔赫斯，并且为他去到阿根廷，这首曲子正是你在那次旅途中听到。你大学读到一半就退学了，之后一直打工挣钱，目的是为去冰岛确认圣诞老人是否存在。你喜欢读书并且养着一只书虫。还有，你刚刚和我对视是因为你知道我就是骑着马的那个人，如果我问你有无推荐的书，你一定会开完笑说《堂吉诃德》。”
　　她为我的话感到震惊，似乎有一点相信我说的了，又缓了好一会儿才振作起来，反问我：“你说你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这就好比有一天上帝跑到基督教徒的家里，告诉他，‘嘿，我是上帝！’，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宁愿相信你是一个跟踪狂，打听了我的事情跑来恐吓我。”
　　她的表情十分凝重，面部肌肉挤作一团，于是我温和了一些：“我并不能和上帝相提并论，虽然我并不清楚上帝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我只是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关于一个骑马的翻译家，也就是现在的我。这其中不乏有一些其他的人物，但我也只是创造了一些对话而已，除了小说中提到的东西，我对于其他地方完全不熟悉，所以我才如此坦诚，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
　　“但是，即使是这样，你又能奢求我帮你些什么呢？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个‘其他人物’罢了。“
　　“我需要那本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就是被书虫吃掉的那版。“
　　“书虫吃掉的好像是最后一本了。”她挠了挠头，“正好让它把这本书的内容给你吧。”
　　说完，她将那只虫子从自己的后脑勺拿了出来，放在手心，看向我。
　　我看着这只肥硕的虫子，看着它恶心的蓝白相间的条纹，后悔自己写过的场景。但是面对她不以为意的眼神，又不想露出怯懦，于是就想要岔开话题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说，又补充了道，“在我写的那篇小说里并没有提到人的名字，连我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你还真是个称职的作家呢。”她一副无语的表情,”要不要猜一下？反正如果是你的创作的话，我的名字无论如何还是和你有关的吧。说不定就是你的某个同学的名字呢。“
　　“嗯，这样的话，‘苏尹’。“我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定就叫这个。“
　　她听了后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随即又恢复平静，轻轻叹了口气：“不愧是小说家呢，居然真的能够猜对。”
　　“没什么，因为我写的小说女主角全叫苏尹。”
　　“额，也是真够省事的。”
　　“没关系啊，反正一篇也不会出名，就懒得想名字了，毕竟我不会那种会把命运写进名字里的麻烦作家。顺带一提，我的所有男主角名字都叫刘恪仁。托你名字的福，我才想起今早来催稿的人叫我‘刘老师’，说不定我就叫刘恪仁吧。”
　　“可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是男孩子的吧，话说你明明说自己很懒，可是从取的名字看，还是很用心的嘛。”
　　“这是高中写第一篇长篇小说时，我的同学们和我一起想的，借鉴了很多同学的名和姓，比如你这个名字就取材于我的同桌。”
　　“是吗？那在那部小说里，我就是女主角了，而刘恪仁就是男主角？那我们最后怎样了呢？”
　　“最后小说里的苏尹为了救她的爱人死了。”
　　“什么东西啊，意思是我为了救你死了？你有点自恋啊。”
　　“我在小说里不是你的恋人，是你的祖宗。”
　　“啊？”
　　“是一部有时间跨度的小说。”我解释道。
　　“听起来很厉害啊，发布了吗，有人看吗？”
　　“我的姐姐，妹妹，还有同学。但是他们好像也只看了一章而已。写得不算出色，所以自己也没有写完的欲望了。“
　　“这样啊。“她又注意到手上的虫子，”怎么就谈到其他的地方上去了，你不是还要这本书吗，喏。“
　　“额，因为我一聊到自己的小说就停不下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却依然不敢伸手接住那只虫子。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笑了起来，“喂，你不会是怕这条小虫吧，这可是你自己的作品诶，结果你居然害怕吗？说实话这东西并不常见，但我一直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宠物，这也是你的设定吗？一个带着一只‘连作者都害怕的虫子’的女生？“
　　“我在想到这只虫子时，只是想竭力表达它的奇特，又刚好十分讨厌蓝白相间的条纹，于是就加进来了，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一遭，我是无论如何都会把这个吃书的宠物设计成一直英短银渐层的。“
　　“行吧，“她无奈地说，”那我帮一下你，以防你害怕，你还是闭上眼吧。“
　　“好的。“我乖乖地闭上了眼。我感受到她走到了我的身后，感受到她将我后颈的碎发撩开，随即是一阵冰凉的感觉，然后这份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脑的胀感。这本书的细枝末节充盈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本就属于我一样。事实上这本书并不是我先前在高铁上看过的那本，因为这本书只收录了三篇短篇小说，除了博尔赫斯有名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和他晚年创作的《沙之书》，就是那篇关于”特隆“的文章。因为好奇是哪个出版社这样选择，于是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封面，希望得到答案。可即使书虫使我对于这本书的封面如此熟悉，我仍然捕捉不到出版社的名字，不知道是被记忆隐去了还是本来就没有印在书上，于是只好放弃。不过这反倒是我开始在意这本书的出版社，尤其是我还注意到为了增加页数，书中增加了不少插图，不过这些图并没有毁掉小说本身。恰恰相反，这些图片在画风和内容上都极度贴切原文，譬如《沙之书》的插图中就刚好有那本无始无终的书上面的面具，而且十分逼真，让人不寒而栗。再比如，在描写”特隆“这个地区时,插图就刚好是象征特隆的一个隐秘的符号，这个符号逼真到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地步。于是我便顺着这个符号简单回忆了一般，却猛然想起这个符号正是今天早些时候，我在那个人的地毯上看到的图案，这个发现使得我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感觉这些我没有注意的细节正在引导着我，去探寻一些隐秘的东西，我在之前还断言这不是一段冒险，现在就被推翻了，但这个所谓的冒险实在是太抽象了，”特隆“这种领域我是决无可能相信的，至于苏尹，我不知道。但不能因为我们两个是博尔赫斯的粉丝，就给我们这种难题，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根据线索，在某个细节中找到了”特隆“，也不见得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还可能会跌进更深的深渊中。
　　“你还好吧，“苏尹关切地看着我，”这本书如你所愿地告诉了你什么吗？“
　　“嗯，“我沉重地回答，”不过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想了想。说实话，从开始到现在，我对于自己该做什么都很迷茫，时而太过害怕，时而又欠缺考虑。我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告诉了你一切，也后悔看过这本书，但其实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因为我处在一种无从选择的境地，我的意思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或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回去吗？并不一定是这样，我不敢承担任何的风险，如果回到我原本的世界需要冒太大的风险，那我宁可就呆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你就愿意以这样的身份活着咯，可你真的能胜任翻译家吗？而且如果你是这种打算，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向我坦白这一切，还一定要找到这本书？“
　　“我以为这本书就是谜底，“我看向她，”我以为找到这本书就结束了，就是因为我把这本书写进小说里才会成这个样子，我以为找到它会就会回归正常。当然我并没有对此抱很大的期望，“我停顿了一下，紧张地看向她，”我告诉你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自己如果在这个世界里，就必须要延续着翻译家的身份，但我现在只是一个沉迷小说的大学生，所以我需要你的，准确的说是你的虫子的帮助。“
　　“原来如此啊，“苏尹皱了皱眉，”你还是算得很精嘛，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打算帮你。“
　　她又接着说道：“你是觉得我知道了你的遭遇就会给予帮助吗？事实上我认为你并不值得我这样。你看你，拥有这么神奇的遭遇，处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是多么难得的机遇！你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窥探自己的内心吗？你是一个小说家，此刻面对这样可以推动剧情发展的时刻，却畏畏缩缩的，实在是有失身份。如果你愿意分享这本书里的玄机，并且想要去发掘这个世界的真理，那我会义不容辞地帮助你。”
　　“你无法强迫一个弱者去探险，”我无奈地回应。
　　“我不觉得你在害怕，“她正色道,”到目前为止，你都处理得很好，在正确的轨道上，然而你现在准备往回走。或许你也并不准备往回走，只是有些紧张，显得太过犹豫。事实上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清楚，结局看起来也不会太差，至少这不是一个魔幻小说对吗？为什么不试一下，我对于这些感到好奇，而我相信你也一样。”
　　“可是··……”
　　“如果你告诉我这本书还有你的小说，告诉我这些秘密和关联，那我就帮你，帮你成为一个翻译家。“
　　“你做这些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我更加无奈了，”我知道的并不多，也对你无益，这只是一个短篇小说而已。“
　　“没关系啊，我更关心这件事情是否有趣，而不是是否有用。你看，我愿意相信你这样的一番话，并非因为你说的话有多么可信，而是你让我产生了你是可信的人的感觉，你让我觉得你就是你所说的那样。这种类似于直觉的东西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几乎没有怎么适应，就慢慢默认了这些事实。而现在又是这样的直觉，是我看到你就觉得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什么糟糕的事，如果你愿意去一探究竟。“
　　她像审视一件秘宝一样审视着我，让我感到十分的焦虑，似乎基于她对我的强烈的信任，我也渐渐对于她所说的话有了一些信心，或许真的不会太糟糕，毕竟我的小说里不会出现什么洪水猛兽，至多不过是一条会飞的地毯罢了。我所害怕的，不过是一种原始的隐秘，害怕那种未知的关联。可正如她所说，这终究是我的小说，这里面的东西看似神秘，其实或许只是属于我的内心，我应当有信心能够去发掘，去解读，这是我独有的能力。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我缓缓开口：“故事的开始，是我居住在乡村，并且养了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