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事又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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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世兴近日烦透，走在大街上，热辣的太阳光蒙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等走到树荫里，又是满头聒噪蝉鸣，躲也躲不得。比蝉鸣还烦的，是揪着他不放的方大酉。
他每日掐准时下班，从小铁门一闪身出去，脚步匆匆，往有轨电车站走。走到半路，听见后头有人喊自己名字，终于按捺不住，回头，见是方大酉，跑得浑身大汗，说：“世兴……人找着了……带回巡捕房了。”
柳世兴惊异：“什么人？”方大酉说：“我还觉得不对，又返回闵公馆，结果人家说尸体被接回乡下了。”柳世兴道：“猜的也是，你还专门跑一趟。”方大酉说：“但我侦查多日，发现有一神秘男子，成日在闵宅附近出没，行踪可疑，就把他押了回来。”柳世兴听了倒抽一口气，说：“你又惹出什么事。”
没有办法，柳世兴只得跟随他回房里。来到审讯室里，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五上下的年轻人，油头粉面，穿一身剪裁不合的西装，要被人骂“洋装瘪三”的。同是瘪三，柳世兴看了亲切。那年轻人抬头，长得倒有几分标致，秀眉长目，只是神情颓丧了点。
柳世兴同方大酉在长椅坐下，那人嘴里嘟囔：“我不晓得，你们抓我做什么。”
方大酉竖眉瞠目，一拍桌板，说：“叫什么名字？”
那人不情不愿道：“陆堂春。”
方大酉：“家住哪里？”
陆堂春：“沙泾路嘉里弄四号。”
柳世兴来了兴致：“欧呦？住得蛮远的，来这边做什么？人家宅子那么好看吗？该不会是扒手来踩点吧？”
陆堂春苦着个脸：“我冤枉，我在路上走走不可以伐？”
柳世兴睨了方大酉一眼，随即缓缓吐出：“早几天闵家出了一桩大事体，晓得啊？”
这事早已在黑幕报纸上流传过一个来回，剧情从姨太太之间下毒变成了一场大戏，什么五姨太抢了七姨太的小白脸，以致七姨太怀恨在心、痛下杀手；也有说闵万崇欲立五姨太为正室，众姨太一起下毒，最后推七姨太出来抵罪。十分精彩，每天换一种说法。
陆堂春忙道：“啊，晓得晓得。”
方大酉说：“人家家里死了人，你还过来看啊？侬啜叽饱了（注1）？”
柳世兴道：“你讲真话，你是不是谁在外头轧的姘头？老五还是老七的？”
陆堂春大方地认了：“是额，我跟雪珊好的，听说她死掉咯，我来看最后一面，不行啊？”
方大酉提起就来气：“看什么看！尸体早两天被抬走了。你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你杀了你姘头？”
陆堂春只好说：“我招好了。近来不知哪个小报记者触我霉头，知道了我和雪珊的事体，纠缠我不放。我请闵老板出资，帮我摆平此事。”
柳世兴笑出声来：“原来是想讹钱。”
陆堂春道：“什么讹钱？我和雪珊情意浓浓，做不出来这等事体好伐？那缺西（骂人话）记者，叫我出钱，不然就把我写进小报里，挨人唾骂。”
问了半天，此人确无嫌疑，方大酉只好讪讪把人放了。陆堂春出了巡捕房，顿时活泛起来，脸上丧气一扫而空。走前还冲着方大酉脚下吐了口痰。
柳世兴目送他走远，拍拍方大酉肩膀，说：“这件事你别管了，不会有结果的。”
方大酉皱眉：“到底是为什么，每次出去查案，你们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世兴，你今天跟我讲实话，你们是不是都嫌我笨。”
柳世兴叹道：“你不笨，你好。”
方大酉不知在想什么，用手掌拍一阵头，说：“对了，你说会不会是闵老爷见五姨太在外面养了小白脸，就把她给杀了？”
柳世兴看他，像在看一个做不出功课的小孩子。他无奈地说：“随你想吧。”
柳世兴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过后与他再无关系，要是次次都这样牵丝带缕的，烦不烦？
不过，柳世兴又想起闵万崇那儿子。他应是被神龛供起，在烟火缭绕中，隔远远的人世望上他一眼，这一眼就够柳世兴回味好一阵子了。况且因为之前的事，那男孩可能对他有些鄙夷。后来他也有几次路过闵公馆，看着满墙摇晃的树影和紧闭的玻璃窗，只得悻悻离开。
闵尧轩把白色蕾丝镶边窗帘拉开一条细缝，看院子里的花木，太阳太烈，边缘都晒得焦黄。六姨太棠芝房里一切都是白的，白墙纸、白窗帘、白地毯，六姨太躺在床上，被白被单白枕套簇拥着，她头发许久没洗过，油腻腻地耷在枕头上，雪白里一点一丛黑毛，看上去有些污秽。
闵尧轩立在窗边说：“我又看见那个包打听了。”
六姨太说：“你不要自责了。”
等柳世兴走了，闵尧轩把窗子推开一角，浑浊闷热的空气涌进，比室内浓厚的膏药味好不了多少。“我没有。”他说。
棠芝偏头看他，面色青黄，嘴唇泛白，似命不久矣。“唉，你和她真的那个过了？”她轻轻笑道。
闵尧轩没有回头。
棠芝看天花板，吊灯该擦了，也不知道双喜又死到哪里去了，小红近来倒是有填补七太太空位的势头。棠芝虽也看不惯七太太月莲，觉得她心气太高，都沦落到给人做小的境地了，还死犟着。但不得不说，小红给她提鞋都不配。且月莲这样也情有可原，十六七的姑娘，给半死的老头子作陪，成天还要见一个鲜亮的年轻人，任谁也意难平，难免心思活动。
可惜了，让老头子给撞见，还不如干脆从窗户跳下去，死得痛快一些。小少爷又被软禁在家，现在月莲雪珊一走一死，他也只好来这里，和我这个活死人聊闲天了，棠芝暗想。
他二人都被禁锢在房里，成日有大把时间挥霍。闵尧轩从小被管得严，在姨太太丛中长大，也不避什么嫌。偶尔有二太太派来监视的女佣进屋，也只是看他二人隔着老远，一人在窗前就光看书读报，一人卧床不起，也就悄悄推门出去了。房里静静的，偶尔听到外面汽笛声，以及闵尧轩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棠芝起初以为闵尧轩是无人作陪，才频频来她房里。后来发现闵尧轩总是看窗外，才恍然大悟，从这间卧室的窗户看出去，刚好可以看见小院后头那条街。她冷笑一声，但面上仍不动声色。过了几日，闵尧轩逐渐恢复自由，可以在小院附近散散步了，只是不到几百米后还跟着几个佣人。棠芝房里又恢复了清净，她整日看天花板，或是睡觉，从旧梦里醒来，又是一场新梦，颠颠倒倒，不知日夜。
一天，她梦见小时候，过年，外面是铺天盖地的红色鞭炮，地上炸完一串，天上纷纷扬扬飘下爆竹雨。她穿着朱红色新衣，坐在小板凳上，家里墙壁雪雪白，和现在一样，只是那时候，她还怀着对世间最初的喜悦。忽然她被屋外动静吵醒，等她全然清醒过来，周遭又复安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早上，她才听说，小少爷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一事又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