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50、瓦釜

　　不是所有的人间疾苦都能为皇帝听闻，再大的灾苦都只会在朝堂之上化为寥寥数语——

　　“淮南洪涝。”

　　陈丹闻言也只是一摆手，很倦怠地说：“待饥荒时开仓济民。”

　　户部尚书童安和却立刻上前一步，谏言道：“陛下，北戎一族已经迫近流窦，这粮仓恐怕……开不得——”

　　他言一出，郑党便纷纷附和；王党却不乐意，反驳道：“民为水，可载舟航，可作恶浪。淮南之民不可不救！”

　　“流窦之兵就可不备粮？流窦乃最后一卡要地，不得不守！”

　　“若民怨沸腾，当奈若何！”

　　“若失守要塞，又当如何！”

　　“莫非是要令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该放仁德于何处！”

　　“抵御外敌、安固邦内才是首要，若北戎入侵，难道不也是哀鸿遍野！”

　　“淮南已两年遭遇洪灾，此刻再不开仓，难道要真等到——”

　　陈丹被他们吵得实在头疼，他一拍扶手，争吵之声却未止住，他实在恼火，又连拍三声。

　　砰——砰——砰。

　　众人这才终于闭了嘴，知道龙颜不悦，纷纷低下头去了。

　　陈丹两条眉头紧紧蹙起，他虽年迈了，却仍有几分皇帝的威严。他盯着童安和看了会儿，而后转而扫视脚下各臣，他先问兵部尚书道：“史爱卿觉得如何？”

　　史缪立刻答道：“微臣以为，粮仓暂且动不得。流窦乃大楚最后一方易守难攻的要塞，若为北戎打下，便是放猛虎入关！失了粮草，军队又该如何？凶年虽令百姓生怨，但若失了流窦，便真就不回来了！”

　　陈丹点点头却不表态，他又转向童安和，“童爱卿也以为如此？”

　　童安和立刻作揖，“北戎不可不防，请陛下慎思。”

　　陈丹的目光又盯了童安和一会儿，转而又看向吏部尚书博柏森，“博爱卿有何见解？”

　　博柏森作揖，上前一步，开口前却先瞥了一眼童安和，他声音洪亮雄浑，一把金石嗓音，“大楚已面临外患，不可再生内乱，内忧外患国必大乱；民为国首，民生国和，民怨国祸；且淮南壮丁人数众多，既已逢凶年，农民无事，何不开仓济民，感化民心，再将壮丁充军？”

　　陈丹颔首。

　　童安和却在这时插话，“陛下，粮仓已经开过一次，所剩无几；流窦不可不守！再将壮丁充军，岂不是兵多粮少；况且那些壮丁并未受过正统训练，军中纲纪岂不可危！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陈丹的目光在童安和与傅柏森之间游移了一下，他动了一下头，脑袋上的十二旒冠冕晃了一下。

　　他脚下是千百臣子，更远处是百万臣民。

　　他的每一个决定牵动着整个大楚。

　　“……守流窦。”他说。

　　——

　　王竹石一点都不意外陈丹的决定。

　　张放却怒极了，两条腿闲不住地在静室里头兜着圈子破口大骂，“他是想等到百姓造反吗！”

　　王竹石听着张放大骂，眼睛盯着面前茶盏里的一片茶叶；他对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意外，却仍感到痛心。

　　“他还是不懂。他还是什么都不懂。”王竹石双手握住那个茶盏，眼眸深深地垂下，似有千言万语，“他还是这样固执地想要守住自己最后一方土地，但这又有什么用。”

　　王竹石两手越握越紧，指尖都发白了，骨头峭立似山崖，根根凸起，“守着京城那一块地又有什么用！”

　　张放两手握拳，眼眶发热，“玉成……”

　　茶盏里的茶水都晃动起来，里头那片茶叶也飘摇着，孤寂得似沧海中的一叶舟；王竹石握着那茶盏，双手太过用力而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玉成……”张放走过去，跪坐在他身旁，“玉成！”他一手揽住王竹石的肩头。

　　王竹石却猛然起身，张放都没拉住他，他右腿尚且站不住，一个踉跄撞在后头的柜子上；里头许多瓷器玉器被撞得偏离了位置，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许多瓷器落在地上，碎了个粉碎，弄出不小的动静。

　　王竹石两眼泛红，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手里仍握着那个茶盏，不过茶水早洒地上了，那一片茶叶贴在茶盏里，更显寂寥，王竹石却又猛地一个抬手，将那茶盏掷于地上，碎了。

　　张放从未见过王竹石这样发怒，他顿时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仰头看着他。

　　“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玉成……”张放伸手想拉他。

　　“若他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若他不那么胆小固执……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牺牲。”

　　张放张了张嘴。

　　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王竹石。他本以为，他变得冷漠了、狠心了……他本以为他已经懂得去牺牲，但似乎，王竹石还是那个试图拯救全天下的人的痴儿。一点儿都没变。

　　王竹石一手扶住身后的柜子，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的右腿，他慢慢地、慢慢地斜着身子跌倒在地上了。

　　张放连忙起身去拉他，凑近了却听王竹石在呢喃自语：“还有什么办法……”

　　这句话就像一把巨锤，砸得张放猛然心中一痛，他眼眶又发热起来，甚至闭上了眼，他两手扶着王竹石的后背。

　　若是不真的摸上去，张放就不会知道这背竟是这样的薄，薄得跟纸一样，还能摸到嶙峋的骨头。

　　“玉成……玉成……你救不了所有人，我们都救不了……”

　　——

　　不过几日，南边便有了些许难民北行，走得最快的一批已经到了金陵城门前。

　　王竹石虽因腿疾不得出门，却也听说了这些难民跪于城门前苦苦求一口粮的事情。

　　王竹石听着便红了眼眶。

　　谢尧臣告诉他：“更南边的地方已经饥荒了数月有余……”

　　王竹石发声艰难：“先拿府上的粮食去救济些许……”

　　阿九却为难道：“大人……我们也……也……不剩多少粮了……市上的米已经是天价了！”

　　“……”王竹石呆了一下，不可置信了，“怎会……”

　　谢尧臣道：“大人也是去年才到了金陵所以不知，淮南已经逢凶年四年了……”

　　王竹石愣住，他的确知道过淮南连续两年洪涝，可连着凶年四年——

　　“这样的事，为何不上报京城！”王竹石几乎大怒，腰杆都挺得笔直了。

　　谢尧臣也是愤恨：“大人！这件事情不是不报，是被压下去了啊！”

　　闻言王竹石又一下失了力，身体软下去了，浑身都微微战栗起来。

　　“带我出城门。”

　　“大人？”

　　“带我出城门，我要见见……”王竹石痛惜地闭上了眼，“我要见见那些难民……”

　　王府至城门不近，谢尧臣便扶王竹石上了自己的马车，但他的马车实在不是什么精良的东西，一路颠簸，颠得王竹石右腿犯疼，脸颊上血色全无。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王竹石还没下马车便听到一片哀嚎。

　　王竹石拉着车围的手也停住了。

　　“大人……”谢尧臣扶住他。

　　王竹石下了马车，便见一片乌压压的脑袋。

　　那些人无一不是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由于赶路而全身尘土。

　　王竹石失神地走过去。

　　还没走几步，一个妇人就扑上来了。她全身都几乎趴在地上，两条干柴一样的手臂捆住了王竹石的腿。

　　王竹石被她一扑，身形不稳，立刻跪倒在地。

　　谢尧臣立刻想扶起王竹石。王竹石却不起身了，他的腰弯下去，背弓起来，一节一节骨骼透过衣衫凸起，像断成了数截的山脉。

　　“你们……断粮多久了？”王竹石的声音颤抖。

　　“大半年了……”那妇人也同样声音颤抖，哭得浑身颤抖，抖得跟筛子一样，“我们那个村，饿死了几十个人了！”

　　她一出声，身后那群乌压压的人也跟着喊起来，声音那么沙哑，刀刮石头一样教人不忍再听。

　　“孩子都饿死了！”

　　“什么时候救救我们吧！”

　　“求大人开恩啊！”

　　“大人！大人！”

　　越来越多的人扑上来，几乎要把王竹石扑在地上了，谢尧臣又惊又怕，也不顾王竹石什么想法，直接把他从那群人中拖出来，立刻跑上马车去了。

　　那群人在后头追，最后被关在城门外，唯独那哭嚎声直穿云霄，连城门也关不住。

　　马车也行远了，躲进那车辙带起的烟尘里去了。

　　——

　　王竹石失神地躺在床上，他愣愣地盯着枕上的绣花，看着看着竟淌下泪来。

　　他想得出神，连陆琅进了屋坐在他身旁了都没发觉。

　　陆琅伸手去拉他的手。

　　王竹石被他抓住了手，身子被吓到一样地猛颤了一下，他很快回过神来，眼睛却沉沉得显得无神，“阿琅……”

　　陆琅另一只手抚摸过他的额头，“你在想什么？”

　　王竹石觉得那手掌温暖，悄悄地歪了歪脑袋凑过去，死死贴住那炙热的掌心了，他便似乎满意了，闭上了眼，声音轻得就像一只蝴蝶。

　　“你知道……卫玠吗？”

　　陆琅觉得那蝴蝶翅膀扇动而出的风吹在了耳旁，他听着那声音就晃了神，没听清王竹石在说什么。

　　王竹石却也不是在等陆琅回答自己什么，他自顾自说下去了：“卫玠……忧思繁多，曾因思考‘梦’与‘形’却不得解而病倒；他也曾见过国家衰败，见过哀鸿遍野，他那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陆琅沉默地听着。

　　“那时候，他是否分清了自己所见是梦还是形？”王竹石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了，最后一句甚至没了声音，只留口型翕动，“而我现在所见，又是梦还是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