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32、风云

　　三月的桃花开了不多时，却又被一阵寒风吹落在地，暖了不久的天又寒了一次，的确是个乍暖还寒的时候。

　　要说这寒风来得蹊跷，倒也算得是一个不好的征兆，落了高枝的桃花、也吹来了一层厚云。

　　近日的京城就风云不断，似是第一个应了那征兆。

　　秦松年手上的消息颇多，拖了书信给陈廷友，一下把消息散了开去，王党的一群人都暗搓搓等着对郑党下手了。

　　没过几日，户部侍郎卓周、户部主事孙生明、兵部郎中沈关相继被弹劾落马。

　　先是吏部侍郎阮映弹劾，再由皇五子陈珏主审查实，这三人私动粮仓一事终于浮出水面。

　　但凡涉及该事的官员无一例外全部收押。

　　郑玄一下失了两个心腹，这几日皆是长眉不展。户部尚书童安和连夜整理了三份顶替的名单，双手捧起过于头顶，整个人长跪在郑玄的红木椅子前，头也不敢抬。

　　郑玄这人生得好似旦角，眼角微红，倾斜上挑，一双丹凤眼瞧着懒散却威严十分。他什么话也不说，一只手放在桌上，五个指头缓慢地、规律地敲击着红木桌面。

　　童安和大气不敢喘一声，憋着嗓子，垂着脑袋，“大人！这件事情……”

　　“嗯？”郑玄现在心中十分不快，“我已经全力保住了你，你竟还有怨言？”

　　“下官不敢！”他猛然磕了一个头，额角都渗出血来。

　　郑玄冷哼了一声，“说吧。”

　　“虽说我们折了两名党羽，但王党那边也失了一个沈关啊。”

　　郑玄嗤笑一声，“沈关算什么货色？王竹石那人最容不得眼里进沙子，这个沈关不过一个草包，只是会察言观色一些罢了，这次落马，岂不是更符合王竹石的心意？“

　　童安和却道：“可这消息，真不可能是王党那些人能拿到的！”

　　郑玄斜眼瞧他，一把略尖的嗓音小溪水似的淌出来，嘲讽他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辩解什么？”

　　童安和闻言立刻叩了一个响头，“这件事情……下官真的已经处理好了！不知怎么会……”

　　郑玄“嗯哼”了一声，转眼不再看他。他端起一旁的茶杯，“若真被你处理妥善了……那你们私动粮仓一事又该是谁捅出来呢？莫非在我郑玄上次还没把人杀干净，现在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还有窝藏私心之人？”

　　言罢他眼角一挑，思忖着，那声音又缓又懒，“不知这次，又会是谁？”

　　童安和想起前几日郑玄为了查清王竹石安插进来的人，一下子把郑府和官吏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屠尽，深知郑玄是个冷心冷肺之人，现在听到他这样的语气，便不禁全身战栗，“不是才……找到了王竹石安排进来的人吗……”

　　“的确如此，况且我也不信王竹石能厉害到把人藏得这么深。”郑玄一笑，这一笑竟百媚横生，那语调又轻又柔，“那你觉得会是谁？”

　　童安和捧着那三份名单举得太久，那双手臂轻轻上下颤抖着，他心中惊恐万分，只道：“下官……下官不知……”

　　郑玄仰脸“哦”了一声，“那你再仔细想想。”他说着，向童安和招了招手，让他跪近一些。

　　童安和自知不会有什么好事，跪行而前，膝盖都快贴住郑玄的脚尖了。

　　郑玄身体前倾，一转手，把手上的茶具搁在了童安和端平的手臂上。

　　“端着它，”郑玄身子又往后一倒，倚在靠背上了，他半笑不笑道：“好让你想得快一些、清楚一些。”

　　童安和嘴皮子抖了几下，“下官是真的不知道。”

　　郑玄却道：“你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啊。”他指着天，“我不信这世上真会有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情。”

　　猛然，他一双丹凤眼瞪大了，长眉狠狠压在眼皮上，凶相毕露，他厉声道：“给我查！在王党里头查不到就去张放那里查！再查不到就往金陵城里查！你要是真的什么也查不到，”他冷笑一声，抬起下巴，“我便再一个一个杀光了、杀尽了，一个人都别想留下！”

　　童安和又惊又恐，明白这一次郑玄定不会单单杀一批家仆了，他这下终于端不住手，手臂一震，上头的茶杯落地，“咔擦“一声，倒真像是人头落地的声音了。

　　郑玄怒吼完后终于伸长手臂，将童安和捧了许久的名单拿了过来，他潦草翻了几下，大怒将息地闭了闭眼，“薛允青那里来消息了吗？”

　　童安和听他语气缓和了，这才如释重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

　　郑玄取了那信件，细细地看了看上头那瘦金体，这瘦金体的每一划都是自己亲自教给薛允青的，第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字体清隽，第二眼却能看出许多毛病。但谁知道这里头的一笔一划都极难模仿？

　　郑玄确认过字迹才拆开那封信。

　　里面整整三页纸，将王竹石到金陵后的一切事情交代得巨细无遗，并指出谢尧臣多半归入王党一事。

　　童安和待郑玄看完了那信，他才开口道：“薛大人还派人传了口信来，是说那个礼部主事秦松年已经归顺郑党，希望大人安排。”

　　郑玄却摆手，“这个秦松年就是一只老狐狸，整天笑吟吟，心里却指不定什么想法，把人看好就行。另外，让薛允青多关注另一个人。”

　　“谁？”

　　“王竹石身边的那个小孩。陆琅。”

　　——

　　粮仓一事不仅惊动了京城，还一路震动了金陵。

　　王竹石的右腿还在隐隐作痛，却依旧爬起身来，一方面吩咐了京城的王党过些时日再次弹劾郑党的官吏，一方面交代了无锡苏家将部分义仓暗中转移至淮河一代，又安排了南方各地的党羽分送粮草到淮河。

　　张放听闻此事，又惊又怒，他甚至不顾王竹石身上的伤病，一把拽起了他的衣襟，半是震怒半是痛惜地吼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私建粮仓！”

　　王竹石却格外淡定，“知退。”这是王竹石第一次喊张放的字，“现在可能还不是最好的时候，但我已经没办法等那么久了。”

　　张放动作一顿，缓缓松开了紧拽着王竹石的手。那只手松开后似乎不知道该放哪里了，在空中停顿了半晌才失了力道，落到身侧去了。他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了半个脑袋的人，他一双手便又紧紧攥成了拳头。

　　“玉成……”他声音发涩，不忍再说，“你的身体……你的病真的……这么严重了吗？”

　　王竹石微微抬头看着张放，那双杏眼已经褪去了近日弥漫的困顿，显得那么坚毅，“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准备好了吗？”

　　张放不语，只是万分悲切地看着他，现在王竹石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执意踩上碎冰的傻子。

　　王竹石却盯着张放的眼睛不放，“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着翻身上马、杀尽北戎吗，现在你在犹豫什么？”

　　这句话不知是触碰到了张放哪一根神经，他整个人暴怒起来，“我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了，我现在不仅是要考虑自己，我还有大哥、你、张家、我的兄弟们，若我离开京城，必定会有人乘虚而入！”

　　王竹石冷了脸，“怎么？你现在也支持郑玄了是吗？我们现在的确内忧外患，但位居首位的必定是北戎进犯一事！”

　　“你真的这么觉得？”张放看着他，“要稳军心，先稳家国。没有一个士兵会想为一个破碎的国家上战场。你能体会到自己在风沙中浴血、背后守卫的国家支离破碎的感觉吗？你若硬是让我们打这场仗，我便可以告诉你，我们赢不了！”

　　王竹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与张放自幼相识，也从未在张放口中听到“我们赢不了”这样的话。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王竹石又困顿了，“我本以为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的确站在你这一边，但是你近日实在太不对劲了。”张放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王竹石却摇头，他转过身去了。随着金陵回暖，王竹石身上衣服也些许薄了，现在堪堪披在在骨骼分明的肩头，显得他太小、太瘦，一把就能捏碎。

　　“你在意得多，我又何尝不是。”王竹石双手支在桌案上，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但我的腿、我的身体、天下的百姓、大楚的一切都催着我不能停。现在我们不做，我怕便没有机会再做。我已经看过在这风云旋涡之下破碎的家国天下，我不愿再见第二次。”

　　张放听着，待他话音落了半晌，他也没有接话。

　　这两人一直心有灵犀，如今却是头一次意见相左。

　　“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张放轻声道，“我可以为你、为家国、为天下献身，但我不希望是没有意义的献身。如果你真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真能拯救天下苍生，我便能尽我全力，给你打一个胜仗出来！”

　　王竹石转头，只见那双眼睛目光灼灼。

　　张放终于对他露出一个热烈的笑来，烈似夏日骄阳，灼灼逼人。

　　“那么，你这次私建粮仓，需不需要我的帮忙？”

　　王竹石展眉一笑，“我先请你去帮我打探一下地势。”他从案上取了地图，手指一指，“淮河沿岸虽说方便运送，却难保不被大水冲刷，我近日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建这个暗仓。”

　　张放眼珠微动，“这你倒是请对人了，我的确知道一个好地方，待我明日出发，给你探个路。”

　　王竹石惊喜道：“何处？”

　　“太仓。”张放边说，边指住了地图上的一小片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