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愧于国家》楚留青

1、壹

　　这日，左史面对着坦荡荡毫无愧疚之色的景元帝，默默翻开了他所注的《起居注》：
　　景元六年三月九日卯时初
　　景元帝退朝，面色如常，拂去众婢女的跟从，独自步行回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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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九日这日，朝堂之上。
　　满堂文武百官面对着天子冠冕堂皇的话语，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叹息：到底是谁给天子灌输了如此厚脸皮的思想？！！
　　要说为何文武百官会发出如此叹息，事情就要从昨日讲起。
　　昨日镇远将军抵抗鲜卑族，不负众望凯旋而归，是以景元帝为接将军风尘设下宫宴。
　　宴会直至深夜，景元帝有感而发，独自走到御茗园散心。在湖心亭处巧遇丞相——温献。
　　温献此时也看见了景元帝，温献不慌不忙地起身，正要行叩首礼，景元帝却是挥挥衣袖，示意他免去行礼，“今夜庆祝镇远将军凯旋而归，没有那么多规矩。”说罢，自己倒是爽快地坐下了，眼神不经意地瞥到了石桌上的棋盘和酒壶，心思一动，道：“温丞相倒是清闲，众人都在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你却是独自在此饮酒作乐。这等好事朕不插上一手，朕都觉得过意不去。”
　　温献笑道：“皇上说笑了。臣不过是喜静。”
　　景元帝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道：“这么说，邀你入宴倒是委屈你了。”
　　温献道：“臣并无此意。”
　　景元帝见他“乖巧”地没有回嘴，自己一人说倒是显得无趣，便将棋盘上的棋子理好，道：“可巧，朕也喜静。与温丞相倒是志同道合，不如我们来几局？”
　　温献听他一句“喜静”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用眼神无声地质问“皇上您哪里喜静”？
　　景元帝面不改色：“朕，今夜，尤其喜静！”
　　温献：“……”
　　虽然早知景元帝这是想自己玩，但听着一番仿佛景元帝迎合自己的兴趣而说的话，他更显无奈了。不过，吃亏可不是他的本性，向景元帝讨回一点好处的也是可以的。
　　“是。不过，这么下棋却有点显得无趣了。”
　　“哦？那你想怎么玩？”
　　见景元帝被勾起了兴趣，温献勾唇一笑：“下棋有输有赢，若只论输赢却会让人没了兴致。不若如此，一局棋，输者得应赢者一个要求，外加喝一壶篦子青。如何？”
　　“照你这么说，是什么要求都可以了？”
　　“的确。”
　　景元帝挑起嘴角讽刺道：“朕若是输了，岂不是等于给你一次胡作非为的机会？况且，朕地位比你高上许多。赢了，又能向你要什么？”
　　“皇上多虑了，小游戏罢了。哪能有那么大的赌约？一个私下的小要求即可。”温献笑容不变，想来也不是第一次被景元帝这样嘲讽了。
　　“哼，那玩多局的话，要求次数是不是可以抵消？”
　　温献点头：“这是自然。”
　　景元帝正襟危坐：“那便开始吧。”
　　……
　　酒过三巡。
　　也就是说，景元帝输了三次。
　　情况惨不忍睹。
　　就连左史也不忍将景元帝输的过程给记录下来。
　　毫无疑问，景元帝输得很彻底，也醉得很彻底。篦子青可不是一般的酒，这是镇远将军在镇守边城时亲自酿制的酒。想想战士们哪里会喝宫里那种淡的跟水似的酒，所以，这篦子青——醉人的很！
　　三壶篦子青就是镇远将军也会喝得微醺，更何况是景元帝。
　　此时景元帝就已经醉的说胡话了，手还在温献脸上不停地作乱。嘴里嘟囔着“你怎么长得如此不称心啊。”
　　温献见湖心亭只有他们二人，其余的侍者都在湖边候着，怕也是听不到他们说话。眼眸垂下，望着景元帝因搁在桌上，衣袖下滑而露出的皓白小臂，眨了眨眼，又看向景元帝，听见景元帝的嘟囔声，不禁升起一番逗弄之心，他温声道：“为何长得不称心？”
　　景元帝听见他问，歪着头盯着他的脸，半晌后肯定道：“长得跟温献一般——贼眉鼠眼！”
　　“……”
　　“笑得真假，每天都这么恶心朕，白长了这样一张脸！”
　　“……”
　　“看我，我就不笑。又没什么好笑的，还天天笑得跟店小二似的。”
　　“……”被誉为小二的温献觉得他有些不胜酒力，喝醉的景元帝似乎比平时更毒舌了。
　　景元帝一边说一边恶狠狠的戳了戳温献的脸：“白长这样一张脸了，狐狸还偏得装兔子，笑不笑人啊……”
　　说着，似乎是手感不错，景元帝便停下了话，开始专心的掐脸。
　　幸亏景元帝的手劲也不大，而是真的是在享受摸脸。
　　被誉为装兔子的狐狸的温献眯了眯眼，诱惑般地缓缓开口：“皇上这样摸哪里过瘾了？不想尝尝吗？”
　　景元帝略迷茫地抬眼：“尝尝？”
　　温献笑：“是啊，尝尝。皇上方才摸得舒服吗？”
　　景元帝回忆了一下手感，肯定道：“舒服。”
　　温献笑得更开：“那皇上更应该尝尝了，现在还能摸摸，往后就不一定了。皇上不想尝尝吗？”
　　景元帝沉默了半晌，似乎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尝尝。毕竟是天子，哪怕是醉了，学到骨子里的礼仪也还是在的。
　　温献见景元帝犹豫，也不慌，偷偷地用脸在景元帝掌心上蹭了一蹭。黑灯瞎火的，外面的侍从也发现不了此等小动作。
　　登时，温献就感觉到了景元帝手上的僵硬。正想着要不要放弃，景元帝就已经隔着桌子，凑了过来。
　　感受着唇上的温热，温献有一瞬的僵硬。原本他只是想诱骗着景元帝亲亲他的脸，不想喝醉的景元帝什么也搞不清楚就凑上来，温献面上一副震惊面孔就更加真实了。温献仔细一想，觉得景元帝大概是没吻过人，见过人亲吻，就只认为是吻唇上了。
　　景元帝没他想得那么多，他只觉得这般贴着好像有些单调，于是他尝试着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感觉这上面似乎有着篦子青的味道，景元帝舒服地眯了眯眼，开始吸吮。
　　可惜他越是吸吮酒味就越淡，不甚满足的景元帝微微起身，将双手按在温献肩上，整个人都凑了上去，舌尖更是越发凌厉，想抵开那两瓣唇。
　　温献眼中闪过一道深邃的光，却没有做出什么。
　　两人的动作那么明显，湖心亭外的人是一定看得见的。他若不作出什么反应，怕是外人都会以为是他勾引的景元帝。
　　于是□□·献装出一副惊醒的样子，想推开皇上，却因为对方的身份而不能动手，最后只是屈辱的微微侧开了头，看见了湖心亭外的人，温献眼中闪过一道光，像是看到了希望。他大喊，声音还带着些许的颤抖：“来人！快来人啊！”
　　等候在外的侍从涌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们的皇帝——景元帝，双眼迷离地将温丞相固定在座位上，隔着一张石桌就吻|上了温丞相，温丞相一脸的屈辱，又不敢推开景元帝，只得等着外人来相救。
　　温丞相见着来人，又是羞愤又是感谢。
　　他们将景元帝拖开之后，不被人注意到的温丞相就一举跳入了湖中。
　　侍从们又是纷纷忙着去救人。
　　等到温丞相被救上来，已经是冷到不行了，眼角带着不正常的殷红，低垂着眼眸不愿让人看见。
　　也是，任谁被侵|犯都是不愿被人看见的。
　　而温丞相却不得不等人来，丞相是多大的官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呐，这要是传出去，多伤温丞相的自尊。
　　而此时，赴宴的大臣们也相继听到了动静，找到了温丞相。
　　他们一来，看到此情此景，已经脑补了各种版本的话本了，却是没人敢出声。
　　众人不时望着迷迷糊糊的景元帝，不时又偷偷看向站在一旁似乎羞愤欲死的温丞相。一时之间竟没人说话。镇远将军沉默片刻，对景元帝的侍卫下令道：“莫让皇上在此处着了凉，叫侍从抬顶软轿过来带陛下回寝宫歇歇。”
　　转眼，视线撇过温丞相，看向参宴众人：“各位同僚不若先回去喝酒，我带温丞相换身衣裳，稍后便会到场。”
　　此话一出，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温丞相，眼中不自觉带着一丝怜悯与同情，又快速地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道：“是是是，下官还等着敬将军一杯呢。”话毕，一伙人又匆匆离去，嘴里似乎还絮絮叨叨着什么，语气中带着的兴奋压都压不下来。
　　镇远将军：“……”一群莽夫。
　　镇远将军看向“羞愤欲死”的温丞相，不由严肃起来：“你可装够了？”
　　温丞相一脸生无可恋：“唉，你怎么就回来了？”
　　镇远将军嘴角微抽：“我再不回来，皇宫都要被你和……被你给折腾完了。”
　　温丞相：“……”
　　镇远将军：“知道我在边境收到的都是什么书信么？”
　　温丞相：“……”
　　镇远将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书信递给了温献。
　　“舅舅，近来身体可好，朕知道边境有你朕很放心，所以……我要说的是温献那个王八犊子！整日在朝堂上就知道针对我，我提出的方案他就只会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不，不行，这样不行。我不耻下问！他就会高深莫测的说：皇上应自谋划策。难道我不是在自谋划策吗……”
　　镇远将军面无表情并且不带一丝感情地配合着书信念完，再看向温献，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丞相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
　　镇远将军以为他是在惭愧，结果他却听到温献这样的话——
　　“咳，皇上在你那儿……是这样说话的么……真可爱……”
　　镇远将军终于维持不住他淡漠的表情，他看着温献脸上浮起的丝丝红晕，感觉像是吃了排遗物一样……恶心！
　　镇远将军一副护崽子的模样，警惕道：“我告诉你温献，你离我外甥远点！他可是天子！就算你喜欢他也得憋着！“
　　温丞相不甘示弱：“那你呢？你怎么不离他远点？”
　　镇远将军额头冒青筋：“我是他舅舅！”
　　温丞相：“谁知道是不是亲的？”
　　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皮笑肉不笑：“你是想打架吗？”
　　温丞相撸起袖子：“求之不得。”
　　镇远将军：“那就来！”
　　说罢两人赤手空拳就打了起来。
　　……
　　众官员从原来兴奋地洽谈《当今圣上与丞相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到无言的喝酒，再到戌时菜凉人走，都没有人再看到镇远将军和温丞相。
　　第二日天一亮，景元帝酒醒，并且像往日一样穿衣上朝时，突然发现一些蹊跷的地方。
　　譬如：他的左右史官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微妙？他甚至看出了一丝他们在看畜牲的感觉。
　　景元帝耐下性子问道：“能告诉朕……你们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朕吗？”
　　左右史对视一眼，眼中谴责的意味更重，左史赵日说道：“皇上难道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情了吗？”
　　景元帝回忆道：“记得。和温献下棋喝酒，然后……”
　　景元帝想起自己借酒疯又是骂他又是捏他脸的行为……他深感幼稚，于是景元帝为了突显自己的威武形象……
　　“然后……欺负他？”
　　左史一脸震惊。
　　右史赵天难以置信，他艰难地问道：“难道皇上一丝……愧疚都没有？”
　　景元帝回忆起他从小就被温献支配的恐惧感，景元帝深吸一口气，道：“愧疚？没有，不存在的。”怎么不见他欺负我的时候有愧疚感？所以，没有！景元帝愤愤地想。
　　左史赵日这时候已经掏出小本本在记录景元帝说的话了。
　　这种微妙感一直维持到镇远将军向景元帝告假，道是温丞相受惊着凉今日早朝不来了。满朝文武百官皆是窃窃细语，还不时向高座上的帝王投以各种眼神——失望的、谴责的、忌惮的、羞涩的……
　　等等……羞涩的？
　　景元帝将视线移到那个羞涩地看着他的人，那人略微抬眼与景元帝对视不超过一瞬，当他反应过来景元帝在看他之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景元帝：“……”
　　景元帝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羞涩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李轻枝，他当年亲自提拔的状元。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要用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神。景元帝轻咳一声：“礼部侍郎，你可有事启奏？”
　　李轻枝听见景元帝点名叫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后，面色平静站出行列道：“微臣只是想提醒圣上，三日后便是殿试。皇上可有好的题材？微臣不才，为皇上备了些素材……”
　　景元帝连忙打断他，略尴尬道：“朕晓得了，此事书房再议。众爱卿可有事启奏？”
　　有礼部侍郎这个前奏，众人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礼部尚书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站出来，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元帝：“爱卿讲便是。”
　　礼部尚书：“是。昨夜在镇远将军的接风宴上，微臣见皇上独自一人离席，甚是孤独。臣以为，皇上该为自己考虑了。如今江山已稳，国泰民安，春暖花开，是个选秀的好时机。皇上有个知心的女子陪在身边岂不美哉？”
　　众官员听见“昨夜”二字不禁浑身一颤，想起了丞相大人的“惨状”的他们纷纷站出来表示附议。
　　景元帝思忖片刻，沉吟道：“朕，还小。你们不该有那种想法，若是朕沉迷此事……”
　　众官员看着眼前早已弱冠的景元帝，不甚理解他为何如此理直气壮。
　　兵部尚书向来是个直性子，又很是欣赏丞相大人，从昨夜就憋着一口气的他忿然地站出来道：“可皇上也不该如此对待丞相大人，微臣知道皇上与丞相大人向来不对盘，可怎么说，丞相大人也为国家付出了许多。如今皇上说不该沉迷此事，便……便如此欺辱丞相大人吗？”
　　兵部尚书也是思考了一番，用了毕生所学才说出了“欺辱”二字。
　　景元帝震惊，以前他与温献对着干时，官员们可从未站出来过，看着他们闹就是了。如今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晚上他们就都倒戈了？景元帝百思不得其解，表面上却是一副冷峻的模样：“不过是玩玩罢了。爱卿们何必如此？”
　　众官员震惊。他们的天子这般欺|辱丞相，还说只是玩玩？
　　大概是看不下众人这般误会景元帝下去，镇远将军站出来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皇上早已弱冠，已经是过了玩闹的年纪。如此不沉重，以后该如何担起大任？”
　　景元帝很是委屈，众官员说他也就算了，他不放在心上，可为什么他亲舅舅也这么说他？只是再委屈他现在也不能说出来，他狡辩道：“朕不过是和丞相谈谈心而已。昨夜难道不该放松放松吗？”
　　是是是，该放松，到丞相大人身上放松去了。差点到床上去谈心了而已。众官员腹诽。
　　镇远将军看着面色各异但又差不多一个意思的众人，他差点一口老血就喷出来了。这个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景元帝只要应一声就完了！怎么他的乖外甥不听话了？
　　面对着坦荡荡毫无愧疚之色的景元帝，左史默默翻开了他所注的《起居注》，记下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