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音难梦》梨花岛岛主

3、痴音阁

　　猛然，巷子里伸出一块带着浓重迷香的丝帕，在我来不及叫出口的时候，成功地致使那小身躯卧倒。高大的男人挂着一丝得逞的微笑，弯下腰将那清瘦的小姑娘丢进停放在巷子里的马车内。
　　这是做什么？我气急地站起来，用力地冲过去抱住那个男人的大腿，斥责着发狠地咬下去……即使这个身体不是我的，但是跟我，毕竟有着密切而又神秘的关系……
　　“老费，可以走了。”男人将帕子叠好放进怀中，很快钻进马车。
　　“恭喜刘公子。这次又送哪去？”车夫在前面扬鞭，等待着主子的信息。
　　刘公子鼻子发出嗤的一声，“这样的货色还能送哪？指望不了拿她这身段去挣钱，兴许能翻弄个乐器之类——走，去痴音阁。”

　　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啊……完全无视我，看得见世间一切形形色色却不能被世间察觉的透明人……
　　醒一醒，醒一醒！你就要被卖掉了了你知不知道？努力推动着躺在车厢地板上的小姑娘，然而手指却每每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的力道只是令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倒在地板上。
　　今天是怎么了？不止一次地忘记我的身份，没有躯体的透明人，连声音都不具备的透明人。……你还想保护她什么呢？

　　马车停在一座旧府邸门口，四周颇为清净，接近黄昏的轻风洒下大把凋零的落叶，在宽阔的街道上悠悠地打旋。门是开着的，好像在随时欢迎来客。刘公子径直将她抱了进去，大厅里正坐着几个人，似乎正相谈甚欢。
　　我一路随那女孩走来，也在繁华的街头见过不少妙龄女子，心中也曾暗暗称赞这个清秀，那个美貌。但在这一刻，我希望能把曾经用过的那些形容词统统收回，恐怕十辆马车也装不下对眼前这位女子的称颂之词，她的美貌完全不能用人间烟火来形容。明眸婉转，肤若凝脂，我想不出普天之下能将她比下去的人还能美成什么样子。
　　“沈姑娘！”刘公子脸上堆满了笑。视线移了移，望见一边的男子脸色腾地一变，“莫爷？这位莫非就是浙江织造司莫爷？”
　　“算你还有点眼光！”稚嫩的声音装出大人的样子，由那青衫男子身后奔出一个男孩，双手插在腰间目光斜视。
　　却不知在我眼中，这种威福做官的人更让人可恨。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低视他人，若是长大不知有多少百姓受苦。
　　“溯儿。”被唤作莫爷的青衫男子低低训斥一声，将他重新拉回身后。“小儿无礼了。”转头对女子笑，“我看是要把玉姑娘叫来，才管得住他。”
　　“是小人唐突！是小人唐突！小少爷批评的是！”一副被人让他吃屎也乐得逍遥的样子。
　　“刘公子。”我不觉抬了头仰视那位华贵端庄的女子，拨转琉璃的声音似乎扫荡了方才一圈的乌烟瘴气，婉转动听，“刘公子此次来敝阁，可是有事？”
　　“哦！”随他一声回应，我也才记得身边正躺着昏迷不醒的那个女孩，这时看来，她皮肤黝黑，面露菜色，几根肋骨隔着衣服都能数出，怪不得在那刘公子眼中是个“这等货色”。
　　“啪！”刘公子清脆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令在场的人个个寒噤。一丝可见的血水从嘴角溢出，而她嗫嚅了一句竟又兀自偏过头睡去。
　　我心中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酸酸的味道猛然呛到了鼻尖。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女孩走过大江南北，受过多少苦。就凭着在山中刨出的番薯，路边捋下的榆钱这样食不果腹地走来，甚至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这样走下去，走到哪里去……她瘦弱到近似畸形的身体已经疲劳不堪，总是走到夜幕笼罩才卧倒在路边，天色微亮又爬起来赶路，从来不曾这么放纵自己好好睡过……
　　手举起来，又是一掌劈下去——
　　无力阻止，我不忍地转过头。
　　“够了吧？”莫爷握住了刘公子的手腕，因垂下身子，长长的刘海散落来，附在半边脸庞。我转头，正巧望见了那张温柔似水的脸，微微地泛着怒色。
　　而刘公子整个人就在当场怔住，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着被握住的手腕，嘴巴里半天也呃不出一句来。
　　“你瞧，她已经醒了呢。”
　　漆黑的眸子微微颤动着，是醒了的征兆。莫爷松开手，蹲下身子将那小姑娘扶起，浅浅的一笑。
　　“爹啊，我看他就不是好人！”莫少爷挤进一脚，拉着他爹的衣袖瞪着那刘公子。
　　“莫爷，这——”刘公子傻傻地杵在边上，本来是想捡了个便宜货卖给痴音阁，哪料到这名不经传的花阁里竟藏了莫爷这样的人物，方才那隐约显现在他脸上的怒色并非未发觉，若是惹他兴致一朝治他诱拐良女的罪名，半身牢狱之灾怕是吃定了。
　　“你又来了，这是你沈姑姑的家事，轮不到你这小不点做主。”莫爷将那姑娘交给身旁的丫鬟，拉着儿子的手又走回去，冲沈姑娘歉意一笑，问道：“这玉姑娘还出来吗？”
　　听莫爷提起两次“玉姑娘”，我也不禁好奇心起，心道被唤作沈姑娘的这位已经貌似天仙，玉姑娘也不能差到哪去。只是垫足了脚跟，也迟迟不见那玉姑娘现身，偏偏又离不得那小姑娘五步之遥。
　　“催去了，小少爷童言无忌，任他闹一闹不打紧。”沈姑娘和善地伸手去摸那男孩的脑袋，偏叫他躲开，便顺势在他肩上轻拍两下。我心想他倒挺倔，定是让温文尔雅的莫爷宠坏了。
　　沈姑娘纤细修长的手拨弄着女孩稀疏的头发，眉头微皱，“刘公子，你可真什么人都敢往我这里送啊。”
　　“哪里哪里，沈姑娘说笑了，我刘雄像天借个胆子也不敢在您眼皮底下撒花。”买卖中不缺乏的一套说辞，恐怕是在莫爷的注视下显得格外谄媚。之前听过他与车夫的对话，这痴音阁在他心里面原本就是个拣剩的主。
　　他跟着沈姑娘的眼光四下里将女孩仔细打量了一番，我心笑，你就是骨头里挑鸡蛋，也挑不出这丫头身上值到铜板的地方。七八年里光吃营养不良的东西若是能养成怎样的身骄肉贵，那这京城里的大小姐们索性集体上吊自杀算了。
　　“您看这手型！”刘公子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双手捧起那只干黄类似鸡爪的小手，“姑娘，她这手型跟您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啊！”
　　我若嘴里正含着一口茶水，定是要喷出来的！那小丫头的手怎能与沈姑娘相提并论，沈姑娘的手白皙嫩滑，十指修长，说是翡翠雕成也不足为过。可那丫头的手，为挖出地里的番薯，大把大把地抠那黑泥；为在荒地里生火，紧握着石头磨出火星。莫说纤手如玉了，就是比起旁边的丫鬟也逊色得多！
　　“这手……”沈姑娘也端详起那双被高夸的手，眼眉凝滞。不知为何，我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听她说，“这手蜡黄无色，怕是常年刨土以致龟裂粗糙，就算在我阁子调养几年也达不到上等——原来我沈如意年老色衰，在刘公子眼中竟跟这一个模子刻出来呢？”
　　那小丫头已经全然清醒，听见沈如意的话，不由地将手收回，两手相搓偷偷地背到身后去。
　　“嘿嘿……沈姑娘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刘雄干笑两声，“这丫头是山中雏鸡，怎敢与您这只浴火凤凰相提并论呢？——”
　　“刘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眉头一瞥，视线离开了女孩，似是要离去，刘雄疾呼道：“沈姑娘，一切好说。多少您给个数，我可还等着卖了这丫头的钱救急呢！”
　　救急？我冷眼扫过这位刘公子，衣冠楚楚，身形宽大，腰间的饰物也悬挂了好几件，通透玉灵的环佩必然是足色的上品。只怕这个“救急钱”还不足填饱他一顿山珍海味罢。
　　“若是说到丫鬟，似乎倒缺那么一个——”沈如意顿足，又将头转向女孩。刘雄见有戏，心中不由喘了口气，“您就看好吧，这丫头虽是瘦弱，但骨子里硬气，什么挑柴担水端茶送水的活每一件干不成的。你看这脸色，端的就是一个丫头的命相！”
　　光凭着他一副嘴皮子，那小丫头又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原来这命相就全靠刘大公子一张嘴。我心里暗叹，这沈如意姑娘容貌是举世无双，但全无大脑，只管叫刘雄牵着鼻子走了！
　　果然。“锦儿，去取十两银子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雄揣着银子，再不瞅女孩一眼，得意地跨出了痴音阁大门。
　　“玉姐姐！”惹人厌的小男声再度响起。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家伙一蹦三步高奔进了少女怀中。
　　那位让我悉心等待被唤作玉姑娘的少女，只比那男孩高出一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身穿缎蓝色锦织竖纹上衣，底下米白细纱裙摆，出落的有如芙蓉般清秀，但跟成熟风韵的沈姑娘比起来，却也黯然失色。原来萝卜青菜各有所好，那小鬼的眼光不见得有多高！
　　“原来你叫师静啊！来来来，玉铭伶，往后你就带着这位妹妹练习七弦琴，暖日斋里便不那么寂寞了。”沈如意不知不觉竟与那小姑娘交谈了起来，她满脸含笑，如同捡到了一大宝贝。
　　天知道跟了这小姑娘天涯海角走了三年的我，如今才知道她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她脸上一抹拂春的微笑，是在预示这里就是她所要的归宿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小小年纪怎么笃笃就知道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我与她之间所设是怎样一结？这一结又是何人所设？设了又来做什么？
　　无从而知。
　　如今师静是什么命运，我便也是什么命运吧……
　　“若不是那刘公子提点，我倒真不曾发现这丫头的手。”沈如意端详着那双被我鄙视的手，“确实有如当年我那时候，仔细雕磨必成大器。”
　　“既是这样，方才为何——”说到此处，莫爷倏地明白过来，一双如月的弯眉沉沉地落下，像砸到一池湖水，眼眸晶亮而怜惜，“如果是钱财上的问题，我说过——”
　　“日后一定有借助莫爷的地方。这点小事，如意还拿得住。”沈如意抚摸着那双枯黄的小手，眼中倔强而安宁，倒与那小鬼有几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本人对于历史没什么考究，所以官名随便编了一个，不足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