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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圣托里尼的无脚鸟》
      李安君喜欢裙子,梅也喜欢。
      “苏格兰人是酒神统治下的民族,他们的欢笑,哭泣乃至妒忌都有力量。尤其是他们的裙,不分男女老少,统统穿起花格子裙来,跳‘辛特鲁勃哈斯’。他们连葬礼也着裙装,只不过是玄灰色的。凡生一日,就要见着裙子一日。”李安君同梅这样说。当时她正从服装店拿了一条酒红棉质连衣裙朝身上比划。
      “安君,你的红裙子太多了。”梅在一旁摇头。
      “你要知道,梅。”李安君漂亮的杏眼蕴含光芒。她咧开嘴朝梅微笑,鲜艳的唇弯出皓齿。“红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热烈,沉痛而庄重,穿上它我可以想象自己在焚尸炉的烈焰里超度,大片红色蔓延我的臂,我的肩,腰,臀:只有我的血液能起承这份温度。它们顺着我的身体淋漓而下,浸我入母胎的海洋。它让我知道我是不死的,我是Phoenix。”
      梅的嘴皮子动了动,她欲说些什么,最终憋回了肚子里。
      ———
      梅攥紧了手中的一瓶挥发过半的香水。可怜的香水。梅想。任何的水木清华岁月琳琅都将随萤火虫尾部发光质的耗尽而溺死在石油里。快要死去的有着晶亮眼眸的海鸟。梅喜欢“琳琅”这个词,感觉上是一大串钥匙掉落在废墟里的声音。人为性质的祸水。梅在念及那个词汇的时候经常被它的凛冽熏得像是要掉泪,琳琅,琳琅。如此寂寞的名字,瞎子的天空融成牛奶,牡鹿的犄角相互碰撞。Ang韵的字是断弦大提琴,枫木尸身变成唱诗班。
      “那位创造你的父一定身为艺术家。水银塑的眉眼桂花的香。他捣烂水仙塑你骨子里的髓,为雕琢你唇角坚肃的弧度而熬煎紫丁香的蕊。你笑起来笑得山河凌汛笛声永绝,哭起来就是一场凌晨时分的鹅毛大雪。”
      梅已经记不清是谁对她进行过如此哀艳乃至哀艳到刺痛的评价。那个人一直以绛朱色的模糊形态贮存在梅的脑室里。绛朱,绛珠。她们同样高亢但是短命。同样调式的歌剧。前者随年岁消弭而不见滋长,作为肺癌病房粉墙上的一块血渍,腥气尽失,留下来不过是名叫林黛玉的标记罢了。
      梅自包里抽出一支香烟。她不会吸烟,但是喜欢点着它,任由烟草特有的辛辣香气撑爆人间世的囊膪。那些黑眼圈红嘴唇,未开就已经谢幕的海上花们,有着一双失明似的半阖的凤眼。下半身纷纷化在烟榻子上。她们在鸦片的甜腻雾气里□□,发狂,嗔痴。个顶个当了末代皇帝朝服上的红绫东珠。戏子冠上的假珠宝。
      梅有气管炎,被呛得剧烈咳嗽。她尖削的,薄薄的肩膀不停起伏着,黄昏出来觅食的燕子的飞行轨迹。ICU病房回光返照的心电图仪。
      梅咳出了眼泪,水红眼白是夕烧披离的山。山的骨灰融成浊河,河呼啸漫出古中国的尽头——待到燕子敛翅,绿线趋平,那河依旧以极偏执极绝望的姿态奔赴不知所云的目的地。梅哭泣的模样无疑是可看的,水光斑驳纵横满脸。无声的,纷飞的,一场凌晨时分的鹅毛大雪。
      梅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此刻她的心脏被浇注进容器成为一只香水瓶。她在听《spirit of the living god》,来自一名女基督教徒的咏唱。冗沉的福音被梅的眼泪泡发,这首歌来自那个绛朱色的影子,听起来有白鹭鸶振翅飞过冬天的盐湖。
      “吹拂吧,上帝之息,以智慧尽情吹拂。直到我们思想解放,驱散迷途之雾,赶走重重疑云,即使我们目不见你。”
      梅在抽噎中突然地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安君,李安君。嘴唇开合,犹如新葬一朵开败的昙花。
      她突然举起手中的香水瓶,继而像失重一样倒伏: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毕生积攒的精力,梅鸟一样叫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破音,像要濒死。
      疲倦的梅,冷冷看着那半瓶香水自手中跌落,玻璃迸裂的声音就像星子演化成白矮星之前的坍缩。琳琅,琳琅。梅伏在茶几上呓语。你同它一样破碎,你同它一起破碎。你们都是一池完完整整的月光。
      梅没有力气了,她失声地蜷抱住自己,哑得像是一株硕大惨烈的木棉。
      香水的命在最后一刻逃逸出暴烈香气,此时距离李安君永远定格的23岁已经过去四年整。
      前调:梨,大马士革玫瑰,橙花
      在梅的记忆中,李安君有过两次失败的恋爱,而每一次都与红裙子分不开。
      李安君是梅的病友,确切来说只是住在同一层住院部的熟人。
      七楼,不屑于跳下的高度,装有裸露锈红的铁栅栏。——在梅蚊香一样的世界观里,大部分的精神病患都不会选择跳楼,因为世上美丽的死法太多。跳楼者大多是因为施压而被反制的可怜儿,梅打心底里惋惜他们。
      流水生产的药物,定时作息,操课,消毒水,塑胶警棍,瓷白的灯光。这是梅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尚还鲜活的部分。她和李安君就被困在这只严丝合缝的火柴盒里,同虫蠹一样的残缺生命吃同一个食堂蒸出来的大米,炒出来的菜。
      去年梅因为严重的抑郁症入院。忙于应付值班护士乌七八糟无关紧要的问题,梅感到疲倦。她出神地望着几个保安匆忙但是赘余的步子,似是要笑出来。
      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
      “梅?梅!”值班护士不耐烦的声线将她拖回诊疗室。梅点头表示她在听。
      “你很暴躁吗?”护士那张年轻但是带有雀斑的脸上似乎有异样期待的光,梅嫌恶地别过脸去。“我擤个鼻涕。”梅说。
      梅似乎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你很暴躁吗?”白衣天使再次重复,眨巴着那双小眼睛。
      梅没由来地感到抗拒。“听着。”梅扣扣桌子。“如果你想凭我的口红色号与指甲油来判断我的话,那么不仅上帝要失语,连你们的主任也要丢饭碗。我记得亚当和夏娃在□□前没有食物中毒。”最后一句话梅砸得轻飘飘,值班护士立马瞪大了眼睛。
      “可是……”白大褂尚欲争辩。
      “没有可是,我想请问,我能回病房了吗?”梅不耐地将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转身将铁皮门关得山响。
      方才短促的笑声在梅的一系列动作之后变得愉悦而连贯。在梅愣神的时刻又表演一出大变活人的好戏。一个极瘦极瘦的女孩子自梅的床下钻出来。
      “你嘴皮太薄,中国文化里这样的女子多话。”女孩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你是”梅很快冷静下来,盯着她饱含笑意的眸子。
      “嘘,别出声。”那个女孩子朝梅笑笑,大方地伸出自己干枯如玫瑰的手。梅迟疑着握了握。“我不想吃饭,他们在找我。”她说。“你看起来不太好,告诉我,他们问了你什么?”女孩的笑容俏皮得就像冰岛神话里的精灵。
      “他们认为我不该抹这么艳的口红,这个蔻丹色也不大好。”梅想起小时候问母亲星星是什么,母亲举起双手,十指不停蜷缩又打开。
      “星星是亮的,就像你的眼睛一样。
      “星星是亮的,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梅打开自己鲜艳的手指,微笑着对女孩子这样说。
      女孩子开始咯咯地笑。“你一定没有男朋友。”她说。“你太恋旧。”
      天光扒开云絮挤进来,白色令人感觉充盈温柔。梅很快地垂下眸子,避免与光线对视——她怕自己会瞎。
      “你说得对。”梅拍拍女孩的肩膀。“我爱的人是风。”
      这是梅与李安君的初次会面。
      中调:桂花,鸢尾,甘草
      后来梅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安君,李安君。南宋格调的名字。她因为厌食症而住院,每天让她吃饭是个大问题。
      医院对病人管控并不严格,李安君有时间会来找梅说话。
      “梅。”她说。“我一定会恋爱,爱很多很多个男人,但是我不会结婚。永远都不会。我的爱受众很广,如果非要我说出一个爱的人会让我发疯。我喜欢他们,但我不爱他们。”李安君做了一个美剧里常有的摊手动作。
      梅翻动书页的手顿了顿。“婚姻有时是爱情稳定的表现。”梅抬起头来,素来恬漠的眼里第一次有灼烧的温度。“如果他愿意,我会为他生下孩子。”梅拉起李安君清癯的双手。“安君,相信我,你将遇到一个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甚至为他而死。”梅说着立时就掉下泪来,砸在交握的双手上,砸得脆响。
      “那么你要答应我,在我为那个男人死的那一天一个人去喝下一瓶伏特加。”李安君眨眨眼睛,冲梅伸出小拇指。“拉勾。”
      梅几乎要笑出声来。“你会屠戮自己。”梅说。她跟李安君拉了勾。这个张扬而明丽的女孩子,犹如一条湍急的河流,底下太多不为人知的晦暗。她无疑是美丽的,危险的,迷人的,任何带女字旁的字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梅所不知道的是,她们年少时刻一笔带过的玩笑话,最终一语成谶,带来难以言喻的惨伤与撕裂,横亘在她们之间,成为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
      在李安君同梅拉勾的第二个星期,李安君对梅宣布,她恋爱了。
      对方是与她同校的男生,清秀干净,寸头。李安君拿他的照片给梅看,笑得像买到赛璐珞玩具的幼童。梅表示同乐,二人一同去奶茶店庆祝。
      “梅,你知道吗?是他主动和我告白的。”李安君不停搅动着一杯香芋奶茶,将底下的粉圆捞起来又放下去,又伸手捋了捋耳畔的碎发。“他是学校女生中极受欢迎的类型,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Cheers。
      梅抬起自己的杯子与李安君碰了碰。“琳琅,我喜欢这个词。除却它的本义的喜欢。”梅说。
      “因为它像一大串钥匙掉落在废墟里的声音。”李安君接过话头。对着梅的吸管喝了一口。“真烫。”她毫不掩饰地皱眉。
      “你爱他吗?”梅企图用玩笑的语气让对话变得轻松一些。
      李安君睃了她一眼,舀出一颗粉圆不停咀嚼。“梅,你又来。”她明显不高兴。“我说过,我不可能爱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想和他试试,仅此而已。”
      梅轻不可闻地叹了气。“安君,你和他不会长久的。”梅喝下一口奶茶。“走吧,结账。”
      ————
      李安君分手了。
      梅从他们学校的人口中得知,大一年级有一个休学的学妹甩了大三的一个极受欢迎的学长。梅想也不想都知道是她。安君,李安君。那个犹如栀子的女孩子。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香。
      梅再度见到李安君是在两天以后。
      李安君穿上一条海棠红的长裙,搭棉质T恤。她飞快地朝梅跑过来,梅看见她的球鞋有些脏。
      “梅,我分手了,你得请我吃东西。”她的杏眼弯成一条缝,露出白亮坚固的牙齿。“安慰失恋朋友素来不是我的义务,更何况是你先甩了人家。”梅笑着锤了她一拳。“别矫情了,安君。你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分手?”梅在病房里靠墙站着,眼光上下打量面前脸色红润的少女。
      “天啊。”李安君哀嚎一声。“梅,你简直不知道他有多腻味。”她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一整天都在粘着我,问这问那就像我家的阿娜。只会给我买东西。”李安君踢开塑料凳。“我的理想爱情是给予双方足够的自由,那自由必须像古欧洲的极乐鸟一样。”她摇摇手中的银行卡。“如果只是钱的话,我还没到卖身的地步。”
      李安君说完自觉有些失言,她吐吐舌头。“但我送了他礼物。”
      “什么礼物?”梅显然对这个问题饶有兴趣。
      “一条红裙子。”李安君答。“我告诉他,这个和红领巾的传说一个套路,以后可以借这个来缅怀我。”
      后调:广藿香,梵香,白檀。
      李安君对梅说,她爱上了一名叫Arnold的调酒师。
      “我爱极了他的忧郁与病态,犹如死蝶翅上的磷光照亮我的眼睛。”李安君的语气轻得像要断掉,她用捧着玉石的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他的联系方式。
      令梅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李安君已经用出飞蛾扑火的绝望姿态。她不分日夜地给他写信,电话,每天都去酒吧喝酒。梅与她谋面渐少,偶尔睡午觉醒来会听见她在床上蒙住脑袋大声尖叫。
      梅再一次约她出来。地点照她的意见选在酒吧。
      梅点了一杯mojito,澄澈的液体中浸泡大片绿叶,柠檬切片。“这个酒喝不醉人的。”李安君满不在乎地说。“我喜欢喝醉,这样他就能搂住我,把我送到休息区去。我珍惜与他肢体接触的每一刻,他是我的亚当。”
      梅刻留神了那个Arnold,东方面孔,吸烟,眉眼带有厌世味道,话少。他总是喜欢直接将酒放到客人面前,调酒动作也不花哨,凌厉而沉默的男人。
      “安君,你知道的,这样的男人意味着不完全和危险。”梅附到李安君耳畔低语。
      “他不可能爱你。”
      李安君猛地站起来,桌子发出尖锐声响。“梅,我最讨厌别人对我的爱情指手画脚,对你也一样。”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再见吧,梅。我要申请换病房。”她平素温润的眉眼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她推开门,跑到江边吹风。
      这是梅与李安君最后的对峙。
      ————
      李安君自杀了。
      遗书上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封信与梅的电话号码。
      警方在五天后的凌晨打电话给梅,叫她来认领尸体。
      梅在出租车上一直很安静,死去一般的安静。她去到现场,发现了穿白色连衣裙的李安君,头被蒙上白布,身下凋零的干枯血液将裙子濡成绛朱色。她的双手打开,姿态像极了无脚的飞鸟打开它不知疲倦的翅膀。
      梅注意到她的指甲,涂着蔻丹,一株死树上最后一次结的果。
      安君,安君。梅在去殡仪馆的路上不停摇晃李安君的肩膀。你要我一个人喝下一瓶伏特加吗?你不可能死,永远都不会。你是圣托里尼的无脚鸟,自初民的巢穴起飞。你说过你爱万物,包括爱我。
      我没来得及同你说,我爱过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爱得如此生疼,以至于后面爱过的都是他的影子。爱而不得我太清楚了,故你死得也太清楚了。你总是如此明亮,明亮得犹如炬火与幻光。
      李安君仍只是睡着。睫毛凝固成博物馆的扇子。
      火化工人自炉膛里抽出一屉骨灰。勉强能辨的颅骨,脊骨,髋骨。梅在接到盒子的一瞬间崩溃。安君,安君。梅做梦似的低喃。我会去太平洋。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域。我要让海浪磨蚀你高傲的身子,你将得到永远的自由。你的胸椎将被填成沃土,我坚信那上面开出来的花一定带着你滚烫魂魄的残余。
      回家的路上梅摸到一处异物,是一瓶香水。李安君在生前自己调制的,作为梅的生日礼物赠予她。
      “我将我的一辈子调进去了。”李安君笑得灿烂。
      ————
      梅去了所罗门群岛。
      狭小的岛国,气候闷热。乘船途中遇到暴风雨。船身开始摇晃。梅开始期待这是一场全军覆没的海难。
      剧烈颠簸中,梅打开李安君的信件。上头空空,只有一句话。
      “星星是亮的,就像你的眼睛一样。而当星星冻结的时候,我就要回来了。”后附一张拙劣的简笔画,一双涂着蔻丹的手,五指张开,像是要拥抱风。
      梅回国之后去找女友乔安,买下她的一幅画。极淡的配色,模模糊糊看得见一个女子的轮廓。背景是灰青的海。女子的魂魄在海上同白鸟共舞,构图壮观残酷得如同玉碎。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稿,希望能多多包涵。
    生而为人有太多的苦处,有时候在所爱之前,连一朵花都会觉得温柔。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被爱的故事,希望你我能够在其中拂枝而过,不觉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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