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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17.「他曾经救过本该死去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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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隆冬骤寒,多年无雪的江南小城降了场大雪,城镇的草木上留下大片的银白,西城靠山,雪能没过膝盖。
年节前的几日,我依旧蜷在西城学院的行政办公楼里,冻僵的手捏着笔,麻木地签同样的字体。我翻乱杂七杂八的紧要文件,其实多是毫无用处的废纸,供领导过遍手后久全投进粉碎机绞碎。
南方的屋里没有暖气,我照往常一贯不开暖空调,含了口保温杯泡的金银花茶,醒了醒神,紧赶慢赶处理完堆压的废纸,抱着一沓资料盖过章。
盖章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姓万,据说往前也是个天纵横才、理科状元,半老的年纪在一流的高校辞了职,回老家寻了挂名学院的闲事。万老过于矮窄的办公桌上摆满印泥和各种方的圆的印章,身材高大的他摆正老花眼镜,俯低身子、眯着眼,阅过遍文件内容才肯印章。
万老头性子较真,和同事时常闹些不愉快的矛盾。我嫌的客套,也不求升职加薪,校内人际寡白简单,万老头与我交集不多。
文件留在办公处,我结到微薄的薪水和过年节难得的两百奖金,在校内的小菜市里购置了些红火喜庆的年货和吃食。
外边的雪落的很大,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硕大的雪花,像是白茫茫的天裂落的碎片,一块一块地坠掉。
路上遇见几个面熟的学生同我招手问好,我礼貌性地点点头,惧冷地缩进高领的毛衣。他们二三成群地商量着假期和旅行游玩,我把肩头冒出来的爱看热闹的白头小鬼摁回去。
小鬼怯生地探出头,额前的紊乱缠结的癍痕扭曲,它痛苦地蠕动,龇着尖利的小齿朝我宣泄痛苦。
「还没到时候,再等等。」
我摩挲着指腹沾染的黑色墨斑,以湮灭的威胁,劝白头小鬼听顺些。
烟花爆竹在无人管辖的城中村绽放,噼啪作响,红黄色的纸碎片和大块大块的落雪交织,空气里弥漫的火烟味,人家屋里头飘出的菜香都在刺激我的感官。
西城角的歪街斜巷满地的脏泥污水,无牌照的黑车在逼仄的小道里畅行,被碾死的野猫野狗袒露着血红的内脏,都得年后等那位为补贴家里生计不得不在腰上挂个尿袋,带着重病扫大街小老头来清理。
大年三十的正午,天外边难得放了晴,我把自己裹得严实,到外面的街道溜达一圈。
外道的路边,一辆鬼火摩托直接撞上杂放的水泥杆,穿皮衣皮裤的青年被露出的钢管贯穿,四肢垂落,像一面残破的旗帜,随寒风飘荡,大片的红色淅淅沥沥地落,溅脏我纯白羽绒服。
后座载的人在半空中旋转数圈,飞出十来米远,重重地摔在冻得梆硬的凝冰水泥地上,时兴的牛仔裤同血肉炸开,漂染得半边荧绿半边亮粉的长卷发浸在血热化的雪水里。
转角急速漂移拐出的数辆摩托见此情景,急刹打滑,三两个撞砸在地,后脑凹陷,失控的摩托碾冲断肢臂。倒是有个运气好的,栽进扫拢在路边的脏雪堆里。
我缄默地目视人祸发生的始末,捻了捻胸前干硬的血痂,靠近那面破损的旗帜。
除我之外,无旁人目睹。
抬手挡着眼,滴落的血淌在手背还滚热,我探看了一番,确认他当场毙命。栽进雪里的青年倒还有声响,南方堆压成冰凌的湿雪掩埋他的口鼻,令他即将窒息。
大概是中意冒险刺激的青年,自恃技术高超,未料雪中路滑,翻滑了领头的一辆,后边的全被殃连。
我靠边走回狭窄的巷道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冻住了,血流的不多。
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的不早不晚,拉起警戒线隔绝开出门看热闹的好事人,大喇叭不断驱赶围观者,并警告不许将现场照片和情况私自外传或泄露。
人群将惨象挡了个严实,鸣笛和来往看客的吵嚷声里,两个幸存者的痛吟渐渐偃息,死者的尸体被封进白袋搬上车,警方正查明死伤者身份并联系家属,联合交通对现场进行拍照留证。
被担架抬上救护车时,那位雪里青年讷滞的目光莫名地穿过人群中的间隙,朝我投来。
像是刻意的,非要多看我一眼。
说实话,这一场人为设计的悲剧并不高明。
16.
我拍拍手臂上落的积雪,转进四岔的巷子里。
回家的路上,哪家的小猢狲捣蛋,把点燃的爆竹丢进雪堆里,炸溅了我一身的雪水。
「是鬼,是鬼,我杀了鬼!」
被剃了光头的熊猫眼男孩躲在贴满广告、印乱号码的电线杆后边,高声宣扬自己的功绩。他穿着不合身的粉花薄旗袍,拖着双比他冻得红肿的脚两倍大的人字拖,露出的胳膊和双腿全是新的青紫和旧的黄黑。
他见我发现了他,拖沓着鞋一步一挪想逃。白头小鬼正在气头上,闹得直抖索,我倒是没恼,任他跑远,才刮了刮羽绒服上的脏雪,蹭掉鞋底的脏雪,朝前继续走。
一二层的楼梯口添置了棵缀满黄穗小红灯笼的水栀树,独眼的男人守在大门口,将铁门两侧的旧春联撕下换新,赠了我一副乡镇银行免费送的春红对联,要我贴在三层的门口。
他贴反上下联,家门顶上朱砂描画的黄符两仪八卦乱套,瞄了一眼我衣领前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去一趟四楼,今天能去。」
「行,」我应下,掏出个画金蛇的小红包塞给他,「给孩子的。」
独眼接下红包,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推托和感谢,大门一拉往屋里去。
我缄默地上了楼,后屋的小隔间内,被剖出母亲腹中的婴孩在摇篮里睡得正酣,白头小鬼赶忙钻进他的身体,额前结扭成团的癍纹松散了些。
在乱纹成符前,宿体不会醒来。
独居的日子,唯一的声响是老旧的大肚子电视里地方台的播报,操着一口不大熟练的地方话,慌里慌张地插播数条临时紧急通知。
西城双曹路出了场严重的车祸,四辆摩托共载十人,七人当场死亡,两人重伤正在抢救、一人轻伤昏迷。除个别尸体信息识别困难外,其余皆已联系家属或监护人。
靠山的地禁燃烟花爆竹,西城当地人大多不肯守规矩。
关了节能灯,燃起盆火取暖,火影绰约晦明,我孑然一人却觉得分外的自在。
外头的爆竹声稀拉,我有些犯困,看时钟才堪堪走向十一点,纠结要不要守岁,桌上的翻盖手机忽然振动,我接起,发现是个陌生的来电。
「过年好。」姜鼎低沉嘶哑的嗓音传进耳,我竟未感到太大的意料之外,只是觉得稀奇。
「先生。」顾虑我的感受,他省去了二字。
他显得有些疲累,年节时期案件激增,倦态也难免。
我往杯中灌了点滚烫的热水,啜饮半凉的粗茶叶水勉强撑着精神应付:「过年好,姜警官。」
「一个人?」姜鼎问。
念及楼上沉睡的婴孩,觉得也算有人陪,沉吟了会,回道:「也不是。」
姜鼎似乎未料到我的回答,沉默了会。我看了眼屏幕确定通话未挂断,听了两分钟细微的桌椅碰撞和背景混乱的杂音后,有些困倦。
「明天,能来警署一趟吗。」
「我没有收到传唤。」
「不是审讯,」姜鼎似是想问什么,欲言又止,「是我个人的请求。」
电视里头的插播的贺新春的广告,一家人老少围着大圆桌,阖家欢乐的广告说新年两头春,是吉利的好兆头,卖力地推销各种坚果肉脯的年货礼包。
两天没怎么进食,我有些饿了。
我想起先前闷在镬灶头的猪头肉,切了半碟,还温热地冒气,勉强咽下一丁半肥的肉皮,被腌制过的猪头肉咸呛的错喉。
「啊……」我捂着嘴呛咳,往喉嗓里灌进温热的水,好容易缓过劲才小喘气。
「最近合州的流行性感冒很严重。」
听不出关切的嗓音,我关掉电视的电源,小口地啜饮茶水:「我知道,只是呛到而已。」
「我的假期就这么几天,我不想把为数不多的时间花在和警署的纠缠上,姜警官。」杯里的水见底,泡软的茶叶片黏在内壁,「既然没有正式的传唤,我和姜警官也没有私下见面的必要。」
「贤者先生,你的周围滋生着死亡,有些灾祸,是您迟早要面对的。」
姜鼎无澜而笃定的话语夹杂着劣质老式手机的杂音,回荡在黑暗,对我的将来做出预知。
「姜鼎,那些灾难是如何发生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伪装无济于事,不如卸下和蔼温和的假面,「我虽然不认同你的论断,但也不否认你的特权告知的答案,接受或相信,从来都是你的个人权利。」
播放着李谷一难忘今宵的广播在哪户人家的窗里传出,男人的破锣嗓震天地的响亮。
一滴温热的液体刮过我的眉心,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粘稠而腥臭。
抬起头后,我看见那发育不全的婴孩攀垂出天花板的蓝红电线上,倒悬的头颅裂开一双青紫的大眼睛,阴森森地凝视我。
我笑了一下,朝他招手,将他抱进怀里,他额前的癍纹舒顺了大半,蜷窝在我的臂弯里无声地笑。
「决定人的生死,固化他人的将来,我确实做不到。」姜鼎说。
「但您可以。」
姜鼎之所以如此笃定,并无确凿的证据或充分的理由。
只因为当初陈燃面对询问时,透露过这样的话。
「他拥有一语成谶的特权。」
「他曾经救过本该死去的人。」
17.
过年后的正月里,合州有不少人家趁喜事办酒席,像开春后连绵青山里出的春笋,模样不好看,滋味却好。
石韫以是我为数不多亲自教过的后生,关系不甚亲密,近些日子少有联系,只比擦肩的陌人熟稔一些。而今寻我算八字姻缘,挑拣办酒宴的喜日,只因他的堂兄要取得姑娘是陈燃名义上的亲眷。
新妇娘要论起血缘来同陈家无半点关系,她的太祖父罗氏早亡,寡母带着独子再嫁给陈燃的伯爷,这才从原姓罗改姓了陈。
收过人家的人情礼,我仔细地替将要喜结连理的新人对生肖合八字,挑得头日送祝头肉、正日入门的吉时良辰。
石韫以将黄纸朱字的告纸收进包里,临走时才开口对我说了话:「我家请你喝酒,你记得来。」
出了门,又特意强调一遍:「记得来。」
等我点过头,才放心的走。
大概是受了谁的嘱托。
那场婚宴被排在年前,我按时赴约,送了不算薄的红纸包,同忙里往外的石韫以匆匆寒暄两句,被安置在一群陌生人中间。
心疼我本就不壮实的积蓄如今更是弱柳如风、瘦骨如柴。
冷菜、热菜、荤的素的间隔上桌,清蒸黄鳝、红烧大鳖以及最下饭盐菜炒笋,我胃口差的很,也没兴起筷吃。
两个家里有待嫁闺女的姆娘明里暗里的套我的话,打探我的消息,也不遮掩着,明摆了想做媒成姻缘。
我只苦笑着应付,拒了来客递过来一碗又一碗的烈性番薯烧。
新郎官体型臃肿,肥肉簇挤五官,大号的红袍勒得他的腰腿,迈不开步子。新妇娘瘦的像竹竿,二十来岁的脸上干枯地撑着笑脸,厚厚的粉底遮盖不住皮肉渗出的青紫,死气沉沉地白着脸,赔罪式向宾客们敬酒。
老棺材小猢狲一拥而上,疯抢几条烟、两瓶酒。桌上的嬉耍难住这对并不般配的新人,红白的喜事总归是赔钱受气还非得图热闹,也只得好着脸先过了这茬,新账旧怨往日一齐算。
到时候又会是一出世代恩仇、难以结局的闹剧。
目下凡入席来的皆为客,不能拂了面子。发酒疯闹事的,也得好着脸劝。
数百年的俗话道,红白的日子里忍气吞声,日后子孙后代必得福旺。
真是狗屁一般的道理。
闹婚的习俗远算不上添喜,我原也不想看热闹,躲在一边却也被闹,逃到院里的锅灶间。
桌案上还剩盆撒些芝麻核桃肉的红糖姜汁,我问过做厨的大汉,舀了一碗啜。
冬夜里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结成雪霰冰子打在临时搭建的铁棚屋顶,噼噼啪啪得直响。
落雨的夜冻人的很,我捧着热乎的瓷碗,一碗白气热腾的红糖姜汁滚下肚里,整个人舒坦不少。
谁都晓得红喜事挑得好日子,我也不过是就着黄历写的宜忌,随便挑了个近日。
棚外头又敲锣打鼓放起鞭炮,新娘的娘舅将她横抱起,小弟提了鞋,夫家的姊妹牢牢地守着门要讨烟酒、红包。
公婆宰了娘舅送来的公羊,开了小叔赠的酒。凌晨吉时,轰声混噼里啪啦中,映着漫天的红黄碎纸,老媒人迎着新郎官、新妇娘,一步一句好话,进了楼上洞房。
关系亲近些的亲眷朋友都乐意凑上楼看热闹,顺便说些好话,得些烟酒便宜。
躲在棚檐下的我嚼着姜汁里的核桃碎,蓦地看见石韫以冒雨站昏暗的路灯底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回头看见我,也走进铁棚,摘了橡胶手套,搭在桌角,提了六袋红鸡子和半腿肥瘦相间的猪蹄肉给我。
「这是按俗,该给你的礼」没等我推托,石韫以自说,「席上的饭菜,你一口也没动。」
没一会儿,二楼打在贴窗的双喜字的人影交杂混乱,喧哗里掺杂着女人的求饶,尖叫和痛哭在雨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突然的,石韫以奇诡地笑了,神神叨叨地说:「他们其实不合适,是不是,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不救救那个女人吗,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耗死。」
「不,还是别救了,」我漠然地看着他,他向自己抛出希望的稻草,又用坚决的否认将唯一的光亮掐灭,痴痴地狂笑起来,「被你救,不如死了算了。」
石韫以两眼无神,失笑地看向我,浸透了难以解读的情绪。
「被你救了,不能好好活,又不能去死。」
「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