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榛》若风之昭

3、第 3 章

　　阿云离开时没忘了把门带上。门窗缝隙里依稀晃动着斑驳、多余的人影。于此刻的我而言，让我一度费尽心思周旋的、在我房门外长期潜伏的那些人，似乎都不重要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没顶的焦虑，胸口烫到心脏仿佛要跳出来。我弄不清楚现在自己的情绪是喜悦更多还是紧张或是恐惧，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这样的感觉仿若梦境成真。因为真切地渴望过、痛苦地怀疑过、也彻底地否定过，哪怕无初次幻想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当这样的时刻真的来临时，这种冲击是全新的、强过每一次我预想中的画面。
　　房间里铃铛的余音未消。我房内挂的这个用作哨醒的铃铛是我多年前自制的。这个铃铛的取材非常特殊，我幼时曾失足落入泥潭险些丧命，呼吸将窒时耳边传来脆铃般的声响，这个声音使我在生死边缘捡起一丝清明，我屏息而追逐这声音划动，在抓住一块石头后，铃声消失，而我竟也成功于泥潭浮出。这个奇遇我未曾和任何人提起。我晃动这块奇石总能听到那时的脆响，但我察觉旁人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才发现这个石头发出的声响只有我能听见。这便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后来我的处境愈加艰难，为了自保与自醒我将这块石头做成了铃铛，时刻带在身旁。我知道自己的戒备心重，时常把这铃铛做放哨的机关之用。阿云知道我这个习惯，从不问我为何，只是将就我做出的各种奇怪的行为。
　　阿云是家父在我十四岁时派给我的侍卫，他是我这八年来最信任、最不可舍弃的人。阿云的功夫极好，却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他这一身武功的来处，我不知道他的经历苦处，却理解每个人都有保留给自己的空间。他无论何时能都给我万全的保护。即便他和我都各自经历了千难万险，他都从未离弃，依然还在我身边。也因着阿云，让我直到现在还相信人之间的真情，而这份相信是我如今仅存的、所剩无几的珍贵之一。
　　但这两个人的出现却一下子打破了我此前对铃铛与阿云的功夫坚不可摧的信任。在我生死边缘行、将就木时都能让我挽回神志的铃铛，在这两个人入侵我的房间时居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当我被埋在数丈废墟之下重度昏迷之时都能仅凭我微弱的呼吸判断我的具体位置而最终将我成功救出的阿云竟然直到进门前都察觉不到这两个人的气息，即便进入了我的房间，在这三方之内阿云竟然都没有发现藏匿在我房间里的第二个人。不说是这两件事同时出现了差错是前所未见，哪怕只是其中一件在此前的数年之间都从未有过偏差。
　　我手里还留有刚刚碰到他同伴时冰冷的触感。我曾连续前往冰海数年，在经过冰海的酷寒磨砺之后，我这身子如今最不惧的就是寒冷。可那人身上的冷着实让我一惊，那冷远胜过冰雪，寒冻得完全不似活物体征。
　　在这须臾之间，我的心情已由对将见到这三年来日日期盼的人的狂热或激动，变成对未知的极度恐惧。
　　不知是不是心理的作用，我觉得自阿云关门离开已经过了很久。我意识到自己此刻僵坐在床上，必然显得十分神经质。
　　他似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我面前。向后紧紧扎住的鬓发、洁白的面孔、细长乌黑的双眉、狭长好看的眼睛、直挺的鼻子、鲜红的嘴唇，往下是黑色的内衬、雪白色的罩衫、罩衫上自袖口往上晕染的血一般的红色点墨，还有带着红点墨的银面靴，所有的一切都与记忆之中的那个人重合，如同是从模具里倒出来一般，似乎连风都没能吹动那如同黑绸般的秀发分毫。
　　“木锡。”我看着他缓缓张口，极普通的音色，却让人听得异常清楚。我终于明白我为何会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觉得奇怪，不单是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那句让我三年不能忘怀的话，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说话时的音色虽然普通，却能使对方的听感异常的准确与清晰。这种异常的感受源于我居然辨不清他声音的来处。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亲眼看到他开口对我讲话，但是声音是从四面传进我的耳朵里的。之前因为他同伴离我更近，说的话很多，因此那个人吸引了我绝大部分的注意力；而他那时离我较远，彼时我能区分声音的远近，也确能感觉到他的同伴就在我左手床侧，却辨不清他声音的方向。
　　这种感觉就像是对方说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而为此减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让你不得不把所有的感官和精力都集中起来只为了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而此刻，他说“木锡”，他在叫我的名字，是记忆里认真的语气。
　　他站在我床一丈之外微颔首看向我，“我是秦榛。”他红唇微翘，笑得从容而坦荡。
　　秦真？我跟着默念了一遍。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在我眼前，突然弯了眼睛，“秦木秦。”那语气带着笑意，就像哄一个孩子。
　　木秦，是榛果的榛，秦榛。
　　“我是木锡。”
　　“我知道。”
　　我突然羞愧于自己的失态，想调整一下动作换一个得体的姿势，顺便理清一下思路。
　　“你不用动，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不要怕。”
　　我看着他的眼睛，满是笑意，却坦荡而真诚。我感到心窝上的灼烧感一下子烧到脸上。
　　“你听懂了我们刚才说的话？”
　　我躺着不动装晕时他俩的对话吗？那时情况未明，我只有满心的不安，他俩说的话我听了个大概，也没明白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只记得他那个话挺多的同伴一直打趣似的讲些不相干的段子，完全没有闯入者的紧张的姿态。提到与我相关的内容只有我的身份和三年前的事，我的身份自然不必说，没所谓听不听得懂；但三年前，除了遇见秦榛，我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情是有被提起的必要的。所以他们说的一切，我并不明白，我甚至连他们的身份、来处都没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我只能回答:“抱歉，我没懂。”
　　他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然后这只手往上移到他的脸中央，再而如白玉的修长食指揉了揉鼻尖。这画面怪好看的。他迟疑了一会，又问道：“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确实没有听懂。”难道我听没听懂他们的话很重要吗？但我确实没有任何头绪。
　　他叹了口气，“你听到我们在说话，并且知道我们话里的意思？”他放缓了语速，却字字印耳。
　　我仔细想了想，也许需要解释得更明白一些。“我的确听到你们在说话，但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是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是不懂你们要干什么或者是你们说的内容除了与我相关的之外与我有什么关系，与你们来找我、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有什么关系。”
　　他却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瞬间有快了几分。“你能听得清鬼语？并且你能听得懂？”
　　“什么鬼语？”什么东西？gui？难道他们刚才是说的方言？但我完全能听得懂他们说的话。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突然走到门边，捏起了我悬挂在半空的铃铛，霎时铃音消退，房间内前所未有的安静。他碰到铃铛竟然也能使声音停下来。他神情有些严肃地看着我，问道：“你这个铃铛从哪弄来的？
　　果然不是寻常普通的人，听意思他应该也能听到铃声，不然不会注意到这个挂在门后阴影处的铃铛。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能听到这个石头发出声音的人，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铃铛，用一块石头。”我感到自己心中竟莫名升起一股期待。
　　“石头？”他低头仔细看起了手里的铃铛，修长洁白的手指在铃铛上来回蹭磨。他的声音有些飘远“我待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这个材质果然不是人间的东西。”他抬头看向我，脸上一丝轻松的神情都不再了，“你认识卞樱？”这一声比他之前所有说的话听起来都低沉、有力得多。
　　这又是一个人吗?我记忆中没有认识的人的名字是这个发音的。“我不认识。”
　　“你是谁？”他放下铃铛，正面对着我。
　　我愣了一下，虽说有些奇怪，还是选择回答。“我是木锡。”
　　“你是人？”他声音里有明显的怀疑。
　　“我是人啊。”他难道不知道什么是人？还是说我现在这幅样子已经落魄得不像个人了？我不禁抬起手背蹭蹭自己的脸，摔在地上的时候应该没蹭上什么脏东西吧？阿云没给我收拾一下吗？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再回神时，秦榛已经近在咫尺。又是一阵明显的寒意。他一手撑在床沿，半蹲下来，与我平视。我闻到幽幽的香气，基于前几次他出现我就晕倒的经验，我基本可以确定我晕倒都是他身上奇怪的香气所致，我惊讶于这次自己竟然能保持清醒，直到右耳后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才恍然发觉他另一只手环过我的肩膀，指尖点在我右耳后面。“别怕，这样你不会中毒。”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我以前一直以为他的双眼狭长，其实近看他的眼仁深黑，眼型非常饱满，只是眼尾上挑的角度开阔，才会在远看时有长重于大的错觉。此刻他整张脸近在眼前，微蹙着眉，那种美的震慑被放大了数倍。
　　“那么现在，木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他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打鼓一样锤在我的耳膜上，明明是那样平凡普通的音色，甚至一句话里都没有任何语调升落的变化，却不知为何，能钻进人的心里，久久缠绕、回荡不息。
　　我心口的灼热感愈甚。我还未来得及缓一缓神，让自己镇定下来。便听到正前方骤然传来极大的木头断裂之声，像是门窗被什么巨大的冲力给一下子击断了。我怀疑在没听到声音之前秦榛已经从我前面移开了，等我回神时满眼都是房间的门窗破损、房内一片狼藉的景态。秦榛已经退开站在我床侧，神色略带不满。
　　我莫名感到脸上像是被溅到了水滴，有点点凉潮。随即，一个巨大的水球就这样凌空出现在我的房门之外，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我滚来。我下意识伏下身体想以此减轻水球的冲力，做好了被浇透的准备。却突觉脖子一紧，我竟被人拉住了衣襟从身后被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