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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九岁,我第五次踏入冰海的第五十七天,白夜持续的第二十三天,应该是午后二时些许,我遇见了秦榛。
      他躺在雪堆之上,拨了一绢长而黑的散发盖住了双眼,双臂大张,右腿屈立,右脚搭在左腿左侧。他的衣服好看。黑衬里白罩衫,白罩衫上有零散而往底处渐渐晕染的红点墨。鞋子也好看,银底白面,也有点红。
      当他挑开眼上的发,露出狭长好看的眼睛偏头看我时,我恍然才意识到我居然已经离他这么近了。他的嘴角似乎一直是弯着的,那美好的笑意由那弯弯嘴角而上漾在眼眸,我的心为之一振。
      他自雪地很快地撑而站起,身后有雪屑微扬。他离我几步远,负手转身与我平视,衣衫单薄,余光里身形好看。
      他双鬓的两缕发往后紧紧扎住了,自站起后,因阳光照射而耀白的脸上干净得没有一丝碎发。他双眉细长而乌黑,鼻梁直挺,唇色鲜红。最动人是那双笑眼,微微上挑,眼尾似藏了桃花。
      难得地,我应是害羞了。我想起要问他是谁,他还是朝我微笑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我才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子,别再往前了。”他说地轻而快,像滴水,语气却认真。我来不及捕捉他的音色。连同眼前人的影像也瞬间变得缥缈。落地那一瞬,我感受到身后雪的塌陷,雪裹我入怀。我脑中一丝冷光至顶,我奋力睁开眼,白雪挡住了我大半视线。那鲜明的红色斑点相衬之下异常扎眼。失去意识前,我一度被冰海酷寒的空气冻得失灵的鼻子竟嗅到一股漫香。
      与他伴随的所有理应不同寻常的东西,我那时都没有注意。只是每次回想那次的初见,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个个浮显,而后我脑中的疑惑越大,竟至之后自我怀疑。其实归结这一切,都是我从心里期望,这样的美好并不是一场梦吧。

      沈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铺子里挑绣线挑得头昏眼花,手脚酸痛。
      “木锡。”沈乐是个很无趣的人,但他总认为自己在幽默上天赋异禀。比如这会,他悄悄走到我身后,然后大声而故作深情地叫我名字。这招屡试不爽,不管我多少次表示这招很低级并且我心里的确这么想,但我依然次次被吓得不轻。
      虽然被吓到心中闷闷,我还是得客客气气应他一声。因为即使是对着他,我也没有权利放肆而坦诚。不过好在他来了,我有借口能稍稍让自己歇会。这些细活于我而言着实累,时间久了我的关节总是吃不消;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更郁闷的是我的处境。我转身时,正好看到沈乐背后一道人影一晃而过,如果不出所料,与我隔着一道帘子此前一直埋头对数的伙计这会也悄悄走了。
      沈乐于我而言,意味着一种特权。他来的时候,我能免于被监视。即使这份自由,只有他来的这一小会儿。
      “你今日去晓园送绣品吗?”沈乐掌了把绣面扇子,待我转身,故作优雅地扇了扇。
      晓园是周城近日最红的戏院。沈乐前些日子看上了新晋的旦角,一个名唤阿叮的戏子。阿叮生得不错,我不懂戏,既然他是红的,戏自然也不错。
      我呆的地方正是木家在周城的绣品总店,清妙绣坊。本来按照阿叮的身份,定然是不够资格买我家的绣品来穿的。沈乐花了大价钱在我这定制了一套戏服要送给阿叮,还讨了几颗木家从不私授的冰钻嵌了上去。虽然沈乐行为轻浮,他的品味却尚可。冰钻是太名贵的东西,被他指点了缀在这身凸显清华之气的戏服上,倒也合得巧妙。
      但是沈乐这个人,才情爽达之中还透露着几丝猥琐之气。他要捧晓园的阿叮,周城的公子哥儿们无人不晓,却从来不去晓园听阿叮的戏,干在戏院外往戏院里砸钱,却面皮薄得连见阿叮一面都不肯。有时周城公子哥儿们的茶话会,有人拿阿叮朝沈乐打趣,他还臊得脸皮红红直要摆手。
      沈少爷在我这买的绣品自然是上等货,绣艺繁复,一个多月他三天两头来这儿当监工,完工那天自己抱了个沉香青木盒来装绣服,却自个儿不去送,非要托我亲自去晓园送一趟。来给我送生意的都是贵客,不说他来的还是一单光靠纯利就够绣坊撑两月不开张的大生意,我自然不能拂他的意。另外,我也想仔细瞧瞧那个必然被沈大少捧得红至发紫的未来的周城第一名旦阿叮。
      他得了我的回应,倒也不显得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绣面扇子合了两合,便被他收在了袖管里。我收了点好的绣线,抖了抖手,说:“我歇会喝杯茶就去了,正好出去转转解闷。”
      他看着我点点头,像要说什么话,我盯了他一眼,往别处看去。他清了清喉咙,才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我倒是诧异了,他不是看到情人面皮薄,从来不去晓园的嘛?没等我说啥,他很短促地说一句:“听说吴进最近老往晓园跑,不知道要干啥。”
      我便了然了。关于周城沈公子与吴公子的恩怨情仇,我多少还是知道。两个从小不对付的富家子弟,总是要做些你争我夺的事情。沈乐能看上的东西,吴进自也不必说。就算本来没看上,因着沈乐看上了,这东西自然也能入得了吴进的眼。虽然我与吴进吴公子见了不过寥寥几面,短短接触下来却觉着他不管是品行还是品味都比沈乐沈公子要好得多。无奈沈公子与我私交较笃,他在我面前极力将吴公子塑造成与他一样的形象,企图造成一叶障目的效果。
      沈乐四处看了看,问到:“阿云今日又不在么?我好久没见他了。”
      阿云算是我的侍卫,近日木镂回京城,我不放心,让阿云陪着一道回去了。“送木镂回京城了,后天就回来。”
      “你的侍卫咋老给别人差使,木镂大少爷自己没有侍卫吗,不请一个团你爹能放他出来?”沈乐的语气有些激动。
      我心中一动,道:“木镂贪玩,那些人哪里管的住他,他总听些阿云的话。”
      沈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硬是憋住了,狠抓了把头发,竟没把发髻抓散。
      他不是个能忍的人,他也不必忍。他长这么大,没有什么事能是真的让他不痛快的。但他作为我的朋友,因为我的隐忍,而不得不忍。这让我很感动,却也很惶恐。也许终有一天,我要失去这个朋友。
      我拍了拍他的肩,“去喝茶吧,新进的雾兮针。”
      他哼了一声,走在我前面,“再叫几碟酥皮点心来。”

      我和沈乐进晓园的时候,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戏。估计是几个晓园子弟为了凑台数演的,没有那几个正当红的小生,客人不多,也没全围在戏台子前,四散坐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戏。
      沈乐的排场一向很大,我与他左右簇拥着不少人,一进晓园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城南大沈少爷来了!”不少看客回头张望。我一时有些心慌。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沈少爷旁边的是京城来的木家公子啊。”“清妙绣坊的木老板吗?”“啧啧,三百年黄金木家的公子就这样,也太一般了,不如他身边的沈少爷,啧啧。”“不说是木家的弃子嘛,要是得宠的孩子哪用离了京城到周城来?”“也不见得吧,清妙绣坊可是周城第一的绣坊,哪至于那么不堪。”“一个绣坊对木家算得了什么,当年木二公子的成年礼可是万金宝船,在天子湾掐的木二公子生辰的点下的海,连皇上都去观礼呢,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闻。可谁听过这木锡公子?被打发来了这周城,几年了没一点动静,不是木家的弃子能是什么?”“看他病殃殃的,也不知受了木家怎样的亏待,大家族里内斗的牺牲品啊。”“我倒觉得模样不错,细皮嫩肉的,比台上的小生还水灵些,嘻嘻。”
      我四肢都有些脱力,不知何时额头上已经出了不少冷汗。不管我在何处,总有些议论的声音,不知自己为何如今还是看不开,尽管那些人的话里没有可称得上恶毒的字眼,我还是敏感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一声刺耳的刺啦声,沈乐竟踢倒了临脚的一条竹凳。“看戏还叽叽喳喳,能唱怎么不自己上台上唱啊,不能唱给老子闭嘴坐好。一群乌鸦劳什子给老子装什么文雅!”
      大堂瞬间安静了,沈乐极大声地哼了一声,甩袖往后间走。
      有管事的迎上来“沈少爷,您怎么来了?坐上间吧,最好的上间还空着一间呢?”
      晓园的上间有两间,一般都是留给大贵宾的。今日没什么好戏,竟有人去上间专门看戏。
      我从身后人手里接过装着绣服的沉香青木盒子,说道:“清妙绣坊给丁公子送绣服。”
      管事的看着我手里的盒子笑得谄媚,却不伸手接,只往沈乐看去:“沈公子给阿叮送的绣服呀,定时值了大钱的,阿叮一定好好谢谢沈公子。”
      我收了手臂。一旁沈乐音色冷然道:“木公子给你东西你不知道接吗?”那管事的讪讪地伸了手来接我的木盒子,小声道:“多谢木公子。”我双手递给他。
      沈乐冷哼一声又问到:“今日还有谁在上间?”管事的忙回:“马桥的吴公子。”正是吴进。
      沈乐眉头一皱,“这孙子怎么来了?”转身就要上走,“我上去看看。”
      那管事的抱着盒子有些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来人,服侍沈公子上上间。”一排小倌上去时,沈乐已经在二楼了。
      我看了那管事一眼,他抱着青木盒子有些不知所措,“你好生交给丁公子,这是沈公子花了好些心思送的礼物,要丁公子多多珍惜。”那管事的看了我一眼,低头称是,就转身走了。
      我跟着一排人上了二楼,沈乐果然堵在一间上间门口,“吴公子今日来晓园看的什么戏啊。”没听到回答。沈乐不甘,“吴公子今日吃了啥香饽饽,舍不得讲话啦。”还是没回答。眼看沈乐要躁,我上前拉住他。
      上间里的果然是吴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乐,一手端着碗茶。“木公子。”他朝我点点头。我回了一声“吴公子。”旁边的沈乐不乐意了,“吴进你啥意思,目中无人啊,看不起我呗。”
      吴进嘴唇掀了掀:“能唱咋不自己去台上唱,不能唱就给老子闭嘴坐好。劳什子的乌鸦装什么文雅。”沈乐听了先是一愣,再而似是气极,伸展拳脚就要上前理论一番。
      吴公子又开口了,“沈公子劳烦让让,你挡住吴某看戏了。”
      我下意识转头去看,这时戏台上一幕戏刚完,不少后勤正在抬道具。我疑惑地回头,吴进这会不再理会沈乐,盯着一处看得入神,难得沈乐没再回怼,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扭着头往后看,“你大爷的吴进耍我。”我顺着吴进的目光,看到前排观众席上有一个站着的人,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一点侧脸,一个笑着的,美人?看发髻的形状应是个弱冠男子。
      我回头看吴进,他看得专注。我不由得在心里XX一声。旁边的沈乐开始不依不饶。吴进依旧不动,神情专注地继续盯着那个方向,期间还无比顺畅地拿起茶碗押了一口。我再回头看了一眼那笑得楚楚动人的青年美男子,再看一眼暴躁要跳脚的沈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气氛有些僵持,吴进似是铁了心不理会理沈乐,两家的仆人都面带尴尬。我看不过去,正想给吴进打个招呼就拉走沈乐。吴进却突然站起,我和沈乐都吓了一跳,沈乐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卧槽,吴进,你内急啊!”吴进不理他,竟然拨开人就往上间外冲。我往刚才他盯着的那个位置望去,人不在了。我看向吴进,他急匆匆地往楼下跑。这时上间在场所有人都很安静,沈乐也有些愣神。
      我从上间的窗户往外看去,那美人正往晓园门口跑,手臂挥舞着像是在奔向什么人,我目光不由随着他移动。
      看到晓园外的那个身影时,我的脑袋像被什么狠砸了一下,我忙跑到窗前。晓园外的人身着白衣,而白衣上有点点鲜红,隔远了看那红色分外鲜艳。我脑子一片空白。转身拔腿往外跑。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心跳已经快得、重得发疼,额头尽是冷汗。耳边是沈乐的声音“。。槽,木锡,你跟着吴进发什么疯?”

      沈乐那声高呼让我清醒了。我驻了步。身处在楼梯拐角,这个地方是看不见晓园外的光景的。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侧身半靠在了扶栏上。吴进确是跑远了,来回的看客以奇怪的眼神看向晓园门口的方向,目光转向我时又面带尴尬的避开。
      心还是跳的很快。那些鲜红色的点红仿佛就在我的眼前,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现在就在晓园门外?我突然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沈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上方“木锡,你中邪了?你跑什么?你怎么那个表情?”
      我抬头看他,沈乐一手撑在扶栏上,一脸的担忧和疑惑。
      我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不知是谁的一声“吴公子!快来人啊,吴公子晕倒了!”楼下原本零散的看客俱往晓园门口跑去。
      沈乐一愣随即转身冲到凭栏处望了一眼,很快一步三跨阶地冲下来。“X的,这都什么事儿啊。你别跑了,我去看看。”
      我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晕倒了?吴进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晕倒了?
      我脚下突然失了力气,脑子里忽而闪现的是那洁白外衫上像鲜血的红色点墨,鼻前仿佛又闻到了三年前在冰海让我晕倒的幽幽漫香。
      难道果真是他来了吗?他为何又把吴进弄晕了呢?他到底是谁?
      我抬步而起,却一脚踩空,滚下了楼梯。
      额角被磕得生疼。我侧躺在地上,眼前都是模糊的人影。有簌簌的脚步声落在我四周,耳边好一阵都是模糊的、混乱的、吵嚷的人声。脑中一片混沌,心里却觉得有些难过。我没有一下子就失去意识,那股气味也消失不见了,刚才的感觉果然是错觉吗?我闭上眼睛。
      突然有只手扶在我的脸上,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公子,公子,没事吧?”这声音竟是阿云。我睁开眼,面前人左颊上一道深色的疤痕,果然是阿云。他不是送木镂回京城,后天才能回来吗?
      失去意识前,我瞄到不远处一双银面红点靴,那红色像鲜血,在一堆深暗色鞋靴里异常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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