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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阴阳界 ...

  •   福宁宫里正焚浓常吉真香,纯金打造的佛龛上雕刻的莲花鲤鱼纹样雕功巧夺天空,活灵活现,鲤鱼眼以玛瑙嵌饰,莲花蕊缀以金珠。龛上供奉观音菩萨像,面庞丰腴,宽额丰颐,容貌端庄秀美,神情慈爱祥和。凸凹转折的衣纹,圆润细致,流畅逼真。

      围子床的蜀柱上搭着一件绛纱龙袍,五色立凤朱锦袜靿弃在地上,宫室内光线晦暗,浓重的佛香抑不住室内淫靡的腥气,绛红色的绫罗帐层层叠叠,为细风撩起边角儿,露出一双裸踏于地的脚,脚背光洁,脚趾圆白,咋一看以为是一双女人的脚。

      “刘宪真是朕的妙人啊。”
      皇帝斜靠在榻上,只罩着一件月白色的绫罗亵衣,半眯着眼看着赤足立在龙凤鎏金铜镜前的刘宪。刘宪正穿衣,修窄的腰在轻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他才将袖子挂上了一只,听到皇帝的声音,便罢了手,回身弯腰捡起地上的袜靿和系带,走到围子榻前,屈一只膝半跪上去。

      “奴婢这一具残躯能侍奉官家,实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皇帝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那张脸上的表情恭顺平宁,一双桃花美目之中,泛着如朝阳映江般的光。

      “不仅是身子,这张脸也是令朕的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刘宪垂下眼睛。
      “官家起身么,枢密院使候着呢。”

      皇帝将一只脚搁在他屈放于榻的腿上,“起,你的老师能求着你替他通传这么一句话,恐怕是抓破了头,你也累了,一会儿替朕给菩萨上一炷香,就去歇着,叫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外头的宫人送上杏黄色的燕居服及新熏过香的里子衣,刘宪亲手服侍皇帝盥洗穿戴完毕,殿中繁复的罗帐才被一层一层地悬起。宫人簇拥着皇帝往西面的垂拱殿去了,又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伺候他盥洗,水是新捧进来的,胰子也是新启用的,刘宪将一双手搓得通红,方作罢。又命内侍点香,自在佛龛前跪下,举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转身将好见杨嗣宜上来收到香炉里灰。这个人是受过刘宪调教的,如今兼着军头引见司的勾当官,也是内侍省唤得出名号的人物,人灵活也记情,一心一意念着刘宪的对他的提携和恩典。

      “哟,知都您还在就好了,吏部的白相公今儿包了醉春楼的席,叫了八珍鸭子,求知都您一定要赏过脸过去。”

      刘宪理了理袖口,“他要谢什么?”
      杨嗣宜笑了,“还能什么,您手里押着徐御史的参的那道折子呗,他说他前两日慌不迭的散后,没有谢知都您的恩,这会儿子收拾干净了,要好好敬您几杯竹叶青,您不好那一口嘛,我今儿进来前,瞧着白相公真去文君巷搬坛子去了。”

      刘宪道:“如果是这个事,你就替我喝了,他放在我外头宅子上的那个程氏,你也给他送回去,就说我清净惯了,不爱声聒的。”

      杨嗣宜凑近了几步“你这样说了还得了,陈相公可不得扯那小娘子的舌头。”

      刘宪抬脚往后殿走,一面随口道:“那么人你也替我消受了吧。今儿晚上我不出宫,内东门司那边要查预备皇长子大事的东西。”
      说罢,也不等杨嗣宜再说什么,跨步由后殿的偏门走了出去。

      巳时已过,外面的日头正烈,槐花被宫人扫堆在院中一角,如今被烫人的土地蒸出一股发酵后的酒香,院中无一丝风过,花影树影皆沉寂。宫人们都静静地立在廊上候着,刘宪单独伺候皇帝的时候,不听传,宫人都是不敢靠近的,年初有个小宫女不知情地进去添佛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皇帝生生命人抠了她的眼睛。后来宫人们但凡见刘宪在里面,都知趣地避得远远的。

      如今见刘宪出来,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只有一个小内侍怯怯地从边上递了一把伞上来。刘宪却不撑这把殷勤送来的伞,独身一人跨步行进烈日光下,仿佛非此不可灼灭掉身上的淫靡之气。

      走到院门前,巨冠的凤凰木下立着一个人。身着水绿色的万字纹襦裙,臂上垂着淡青色的菱纱披帛,身影被树冠下透过的光线切割得有些破碎,眉目清秀,面上粉黛薄施,手中提着一只红木食盒。见他过来,便笑弯了眉眼。

      “绣姑娘,怎么在这儿?”
      殷绣一直等他走到树荫下面来。

      “原去了内侍省,知都不在,听杨内官说,知都您过来福宁宫伺候了,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刘宪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与愧恨。

      “寻我有事?”
      “嗯,有件事想劳知都通融。”
      刘宪笑了笑:“我与绣姑娘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请说。”

      殷绣将手中的食盒提起,“我做了些豆黄儿给您,想求您与长春宫一盒子冰。原本是不想烦您,但我今儿在内侍省见各处都在备着大皇子的大事了,觉得实在不能直接开这个口。”

      刘宪知道皇二子魏钊的事,见她求冰也就明白了九分。
      “二皇子的伤口不好么?”

      “嗯,三伏天里头,那么重的外伤一直被汗渍着,怎么好得了。已经连着几天几夜地发烫了,药我是不敢要的,好歹能有些冰,让他舒服些。”

      刘宪看见了她用额发遮住的伤,伤处虽然已结痂了,却仍旧乌青得很,知道她又受了周妃疯病的气,不由摇了摇头,“你在长春宫已经过得难了,何必又顾那短命的人,若皇长子这一口气儿断了,恐怕他也要跟着喝上路的酒,你这会儿费心救他回来做什么,放着他看天意吧。”

      殷绣垂下眼睛,日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色的宫墙上,墙面静如水墨卷轴。当年汴京的殷家姑娘,一手三昧点茶之技令寒山寺的斗茶常胜济昆和尚都自愧不如,十四岁的年纪已名声在外,如今宫中为婢,依旧一身雅香,不自苦,不自艾,身在泥泞中,仍如珠如玉。

      “我知道,知都您有您的道理,也都是为了我们的好,我有的时候不肯舍自己的心气,辜负您很多。但是看他死,我不忍心。”

      风吹起她肩上的披帛,轻轻的掠过刘宪的手背,刘宪的心极软极酸地疼了一下。

      自从净过了身,他以为在男女情爱的事上自己也断绝了念想。后来他奴颜婢膝侍奉皇帝,虽平步青云做到了内侍省左班都知都,皇帝对他如痴如醉,他的手上也就几乎握住了整个朝廷的命脉。然而,一个阉人,行走于世间杀伐决断,注定受朝中市井万人唾弃,在祖宗的清白牌位面前完全撕烂了累世文人的那张脸后,他就已然立在了阴阳界边。只有殷绣的存在,才让刘宪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沦为鬼魅。

      “去我那儿,把我住处里的那些挪过去吧。这个时候,内东门司进进出出的都是明仁宫的人,即便跟着我,你也不好说话。”

      说着,刘宪撑开手中那把伞,“你们长春若还要什么,你只管过来找我,不经内东门司的那些人精,就在我手上安排就是了。不光冰,要些药材什么也使得。”

      殷绣行走在伞殷之下,两人挨得近,殷绣的声音就轻下来。

      “不敢让您难做,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您,徐淑妃……是怎么死的。”

      刘宪停下脚步,“你这样剔透的人,会猜不到吗?”

      殷绣沉默了一阵,手指慢慢交缠到一起,“所以……官家要立储了么?”

      刘宪抬起头,头顶伞上所绘的桃花被日光所透,呈现明亮的红色。

      “快了吧,皇长子若熬得过去,就是他了,若熬不过去,就是皇三子。不过,你不用想什么,无论变什么样的天,你和你妹妹,都是我的事。”

      殷绣笑了,“殷茹在郑嫔那儿还好么。”

      “还干着从前花草上的事,郑嫔这一两年在官家那里也淡了,宫里活计不算多,她不似你的处境,要想挪动我还是做得了主的,看你怎么想,或者等今年过了,把她补到绣房去。”

      “知都待我们姐妹如父如兄。”

      这句如兄如父一出来,刘宪就知道她不愿意在把这个话题往深处去说,也就此打住了。

      宫里的人,大多以为刘宪与殷绣是结了对食,甚至还传出些污秽得不堪入耳的话,殊不知,她是刘宪心里她是唯一一道干净的光,因为干净,刘宪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能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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