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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故人归 ...

  •   殷绣没有回答。

      程灵回头看向她,“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也能看懂你几分,你是殷相的长女,十二三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你的名号,我们这个年代,男人的笔墨和口舌都没有遮拦,咱们越是干净,他们的笔墨就越是要污上来,到把好好的姑娘传出了令人遐思的名声。当年刘知都去你殷家府上求过亲,恐怕就是看了那些东西。后来你们因缘际会,逢在这大陈宫里,身份一换,成了如今这种关联,其实我不明白,你如何甘下心的。”

      程灵的话,其实与珠灵是一个意思,然而基于身份的不同,她比珠灵更直白,更犀利。不知道为何,在珠灵那里,殷绣感觉到的是支撑和理解,在程灵这里,殷秀却被那居高临下的感觉压得不是滋味。

      想着,她也看向镜中,镜中映出二人迥异的两张脸,一张清秀温柔,一张自矜自持。

      “若能干净,谁不想干净呢。可人总要活呀,还想活得好一些,像姑娘,希望一生矜持贵重,不失仪态,像绣儿,就希望活轻些,日子松快些。到了这个位置上,绣儿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想多了,就是伤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宫。”

      殷绣低头,“或许谁都能走出去,但绣儿出不去。”

      “为何?”

      “刘知都在军中,他没有害我,我也不能害他。”

      “那你就会跟着太后走了?”

      她又问了这么一遍。
      显然程灵并不知道刘宪与徐牧之间的默契,她仍然认为这只是这对对食夫妻可笑的鹣鲽情深。

      殷绣却想起了刘宪魏钊和殷茹,整整三年,似乎就快到了和这些人重聚的时候,她心里却有些惧怕。这种怕是对王朝颠覆,改朝换代的恐惧,是对天道轮回,皇权更替的畏惧。

      这座安静的大陈宫,即将翻天覆地。但她始终渺小,看似与此事毫无关联,却关情其中,如泥潭深陷,说不清楚。

      三月十八。亲蚕祭

      这项祭祀礼在前朝几乎就已经成为一种形式,虽然大陈宫中分别修筑有观稼殿与亲蚕宫,但历帝后都只在就祭礼当日驾临,平时仍由内侍省打理着。越是形式,祭祀礼的仪式就越繁琐。从前的亲蚕祭从斋戒到供蚕母,在到升坛,祭礼,几乎要折腾后妃三日之久,如今因宫中凋敝,皇帝无道,除了程灵之外,并无一人临亲蚕宫。就连冯太后都推头疾发作,避在宫中。

      程灵身上的鞠衣并不合身,青黄色的衣尾拖拽过汉白玉砖,她一早熏过檀香,厚重的佛香经身体的温度一蒸,将程灵整个人包裹地越发肃杀。青黄色的人影透过亲蚕殿镂空的鹦鹉纹窗格,如同支离破碎又重新被金子修粘到一起的古瓶。

      殷绣是宫人,也不能入亲蚕宫。只能同其他宫的人都是人一道候在亲蚕宫外。

      据说整个汴京城都在几天之内散成了一座空城,勾栏棚子里歇了业,偌大一个彻夜不休的场子,两三天就遣散了,各大官府大宅也都将细软装箱,准备撤往北方。一个汴京城,连一个为皇后执框勾的诰命妇人都寻不到。程灵几乎是顶着最后一口皇家妇人的气儿,独自一个人行整个祭祀礼。

      社稷名生之大事,仓皇衰微的国运,这两相映衬之下。程灵一人独自面对,这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很惨烈的事。

      殷绣不愿去想这种心境,一个人走到墙阴处候着。在外面立得久了,隐隐有些沁汗。钦天监算过的日子到底是好,天大晴,潮了大半月的柳絮终于挣脱了束缚,成团成团地沿着宫墙边沿翻涌而来,那架势不弱,虽是无骨的风流软物,却也有其汹涌的姿态。

      殷绣正看得出神。
      突然听见前面正华门喧哗起来,细听之下竟然有戈矛刀剑击撞之声。

      亲蚕宫就在正华门的背面,不过须臾之间,喊杀声就陡然逼近。前面跑过来两个小内侍。

      “绣姑娘,了不得了,叛军从正华门和丽正门杀进来了,您赶紧跟着着程主子从南面退吧。”

      “什么?”
      “快走吧,绣姑娘,再外就走不了了!”

      亲蚕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殷绣回头,殿内光线极暗,程灵迎着门外灿烈的阳光,整个五官眉目几乎都吞噬其中。

      “为什么要退,他们是贼,我才是主,你们要我退到何处去。”

      殷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片喊杀声中宫人四散奔逃跑。宫门洞开,宫外干烈的春风涌进,空气里逼人的血腥之气袭来,宫随风灌袖。墙角的柳絮被一下子卷入晴空。天高云淡,肆意起舞。

      殷绣来不及与程灵再说什么,叛军已围住了亲蚕宫。为首的将领举刀号令道:“听好了,二皇子的原话是,锁拿贼人魏通冯惠等人,另不得伤宫中任何一个女子,若有违抗者,军法处置。”

      突袭大陈宫,不论从犒军和夺权的角度上来说,叛军都没有必要对大陈宫仁慈。

      古来夺宫逆权,哪一个不是在温柔乡富贵窝里劫略纵欲,一享成败之趣。因此如今独提出不伤女子,这绝不是什么叛军的仁义之举。殷绣听到魏钊的名号,眼中一热。

      他真的回来了,而且,怕她有损,赦过了所有大陈宫的女人。

      程灵因着皇后鞠衣,到被另眼相待,被尚算“客气”得带走了。殷绣则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被人锁了手脚押走,带到了丽正门城墙后的空地上。

      空地前已经聚满了宫人,皆被锁缚地动弹不得。殷绣看了看周遭,丽正门后面的宫道上死伤无数,被一场腥风血雨洗刷过一轮。但门前竟然没有什么打杀过的痕迹。这就表示宫门不是被人从外面攻破的,而是从里面打开的。也只有这种里应外合的手段,才让驻守大陈宫的守军措手不及。在两三个时辰之间,就失去了对大陈宫的控制,也令冯太后和皇帝连外逃的机会都没有。

      殷绣抬起头,见杨嗣宜站在宫门墙上,与叛军的将领说着什么。心里便明白过来,刘宪兵不血刃,取了大陈这一朝的命门。

      殷绣正试图寻觅刘宪的人。却听场中的一个将领高声喝道:“全部跪下。”

      宫人的膝盖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跪天地跪主子跪父母都是使得的,生死之际,蝼蚁也没有必要要什么气节。那将领一说,空地上便想起了膝盖骨与地面磕碰的声音,虽然都心有惧怕,却仍然仪态庄重,礼仪慎重。东风习习的丽正门后,罗衣软袖摇曳,众人屏息凝气,竟有十分荒唐的庄严感。

      “行大礼!”

      殷绣随着众人一道伏身。手腕上扣着镣铐,行礼之时,镣铐与地面儿磕碰,伶仃作响。周遭众人也在这伶仃声中惊出了一丝表情。所有人都不免心惊,沉寂多年的大陈宫,竟然从这一声声屈辱的镣铐声中,破土一丝鲜活的生机。

      殷绣垂头看着地上青砖的缝隙,远处血如今一丝一丝的渗了过来,将砖缝中的青苔染成了红色。她突然记起三年前长春宫门前的那一幕,魏钊的血也是这样渗在地缝里。

      “绣儿。”

      那个画面还没有从眼前散去。殷绣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那声音自如畅快,如头顶掠过的随性的风。

      殷绣抬头。跪伏的人群前,他身着光明铠,一手引缰,一手按剑鞘,稳坐于马背之上。常年不见阳光的长春宫曾将他的皮肤养出雪般苍白的颜色,如今他到比从前黑了不少,却也更加棱角分明,目光年轻而有力,眼中擎着的那抹笑,却还是像当年一样。

      “绣儿,过来。”

      他迎向迎风而舞的柳絮,朗声于众人面前这样唤她。一切如同幡然回到三年前的长春冷宫里,他读书临字的间隙抬头、也是这样亲昵自然地唤她。

      “绣儿,过来。我渴了。”

      生活细节如同年轻的鸟羽,细得令人绝望又无聊,但殷绣担起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周到美好。女人之于生活的过去,和男人之于江山天下,杀伐决断的如今。在丽正门的空地上轰然碰撞在一起。殷绣的心发出又酸又软的疼痛。

      但却情不自禁地笑。
      他终于回来了。

      于是,她撑着地站起身,拖着身上沉重地锁链,穿过跪伏的人群,慢慢地向魏钊走去。风扬罗衣,柳絮吹面,风里血腥消隐,满是落花时节人生再逢的情怀。

      魏钊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直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马下。目光相触,殷绣抬起手来,镣铐沉重,她抬到一半就有些发颤。她仰起脸,明媚地笑开。

      “你就这样对我。”

      魏钊也笑了,他翻身下马,伸手托住她半举的手。

      “你要如何处置我,不给茶还是不给饭食?”

      说着,他接过军士递来的钥匙,半屈一膝跪下来,亲手为她解身上的镣铐。其实他并不太会解这个东西,生怕弄疼她,只能试着力气一点一点来。

      殷绣低头看着他的脖颈。

      “是不是比长春宫的灯扣难解。”

      噼啪一声,锁牙后退。

      魏钊轻轻将她的一手退出来。将镣铐往臂上一挂,站起身来。他已经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了。殷绣仰头,当年那个在翠微殿前,唯一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如今修炼了波澜不惊的心性和坚韧的筋骨。终于又和她站在了一起。

      “你的灯扣更难些。绣儿,我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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