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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胭脂泪 ...

  •   六、胭脂泪
      高烧的红烛,低垂的幕帘,大红的喜字。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是一场梦。直到抬头,透过红色的喜帕,模模糊糊地看到桌上摇晃的烛光,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嫁给了莫萧。
      “妍儿,累么?”莫萧在她身前跪下,轻抚着她的肩,眼神里是作为一个丈夫的柔情,“特别是阿夜他们三个孩子,太能折腾了,你一定累坏了。”
      赛妍抬手摸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低头轻道:“我才没有那么娇弱。倒是你自己,你老实交代,被灌了几坛酒?”
      莫萧尴尬地笑笑,不答话,起身撩起新婚妻子的喜帕。
      “妍儿,妍儿……”他喃喃,凝视着面前少女的娇颜,忽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连声音也是如此,“——我终于摘到了你这颗星星。”
      “哥,让我听听让我听听。”门外,身着红色衣裙的小女孩扯着哥哥袖口,小声地喊道,看到身前的哥哥半天不理会她,生气的撇了撇嘴巴,转身朝另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撒娇:“启航,给我听听看嘛。”
      “哎呀哎呀木榕,别吵拉。再等等,我还没听到。”启航甩开木榕,侧着耳朵小心贴着。木榕不乐意,哥哥个子高拉不动他,你我也拉不动么?这样想着,又抓上了启航的袖子往外扯,启航被她惹得懊恼了,手上一个用力,顺势把她推了出去。
      这一推不打紧,只是木榕脚下一滑倒到了下去,把后面的花瓶砸碎了。木榕的哥哥、也就是任泊夜这才转过身,一眼遍看见了倒在碎片中,手臂被划得满是血的木榕。几步过去把她扶了起来,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转头向一旁的男孩怒斥:“你怎么回事启航?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她推到地上去啊!”
      启航本想辩解两句,却被此时木榕惊天动地的哭声吓了回去。
      任泊夜紧张地把她的头放在自己怀里,接着准备检查她身上还有什么伤口。然而就在那一刻怔住不动了,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反应过来以后,他的衣上已经满是鲜血,从女孩的头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同时,房内的新婚夫妇听到外面的动静以后也赶忙出来。莫萧看到满身是血的任泊夜和木榕以后,向新婚妻子赛妍匆匆交代两句,便赶去找大夫了。赛妍心疼地把木榕的小手握住,看到那张精致的小脸表情是痛苦的扭曲,再望望旁边一脸愧疚紧张的启航,神色不禁严厉起来。“启航,是你做的?”
      启航低了低头,算做回应。
      “妍姨,不是的。启航就是想把甩开,是我不小心脚下滑到了。”赛妍还想说什么,就被木榕的几句话塞了回去。没有给她任何谴责启航的机会,木榕轻描淡写几句掩饰了过去。“二姨,是我带他们过来……就想偷偷看看的。”任泊夜挺起胸膛,朝着塞妍道。虽然只有十二岁,他俨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大哥哥,眉宇间早已有了几分儒雅俊秀的英气,尽管刚刚还在斥责启航,此刻却一人一句话抗起了所有的责任。
      “不是不是,妍姨,嗯……是我太粗鲁了。莫大哥说过,男孩子要保护女孩子的……”摸着头,启航不好意思。
      明明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子,却被几个孩子家作“妍姨”,赛妍无奈,反正也被他们叫惯了。“嘶……”木榕发出了一声呻吟。启航连忙上前两步,蹲下。
      “怎么了想容?”任泊夜随之全身一颤,伸手轻轻抚上妹妹的光滑细嫩的脸颊,“很疼对不对?是哥哥不好,当时让你看就好了。”
      那个红裙女童表情渐渐舒缓,摇了摇头,声音轻微:“有哥哥陪着我,我不疼。”
      几个月以后的莫萧回忆起他跟赛妍的那场“洞房花烛夜”,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洞房花烛夜”了。反正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忙翻了。说忙得鸡鸣狗叫不太合适,天翻地覆好象又太夸张了……
      “我就说那三个孩子很能折腾吧。”莫萧叹气,对于搅了他新婚之夜的三个孩子很是无奈,“妍儿,他们简直是我的魔星。”
      赛妍扑哧一笑:“原来你也有客星?……说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玩到一快儿的。我是看着阿夜那孩子长大的,自木榕来了以后,就整日跟在他后面哥哥哥哥地叫。至于这启航么,是什么时候和他们玩一快儿的?”
      “你忘了?启航那小子是我带回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两年前,你从灵疏城带回来的。”
      莫萧轻轻理着赛妍额前的发丝,轻道:“妍儿,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恐怕得暂时离开。灵疏和远羌……最近关系紧迫,战争一触即发啊。”
      “是城主让你去的?”
      “是的,你的姐夫、木榕和阿夜的父亲。”
      -
      七年前。灵疏城主向远羌进贡了一大批世间罕有的珍宝,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舞姬。她的名字,叫清茗。一时之间,这件事在整条丝绸之路上为人们传道,甚至连旋西那方都惊动了。清茗是一个舞姬,一个久负盛名、辉煌灿烂得连天边的彩霞都觉得耀眼的舞姬。
      其实,追溯起来,这是一段颇具有传奇色彩的佳话。一个如神话般谣言的舞姬,同一个年轻有为的城主相恋结合,几年以后,他们有了女儿。机缘巧合,有情人冲破了利益政治身份的阻碍,终成眷属,有了个小女儿,幸福地生活——如果那位远羌的城主没有原配的话,一切便应该如此。
      这个包裹着一曾浪漫色彩的故事在褪去了表层的面纱之下的真相,却是不为人所知的。在尚煌沙漠的居民们眼中,这是一个美丽得只有在传说中才会有的故事。然而没有人知道,在这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最后悄悄地死去。
      她是任泊夜的母亲。
      在任泊夜的脑海里,父母的关系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觉不夸张。纯粹利益的结合,父亲需要母亲家族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母亲,一个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的大家闺秀,迫于当时的形式。于是这场婚姻诞生,几年以后,有了他的出生。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温和又严谨的男人,极少笑,也不多话,喜欢着一件青灰色的袍子。瘦而宽的手掌上是一根根青筋,他常用那双手掌摸自己的头,用低沉地声音念道:“阿夜……”
      而母亲是坚忍而内敛。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来都是放在心里。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任泊夜只是记得一个淡然的女子立在大漠的风沙之中,注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然后,没有了。
      他们的关系从来就是那样平静,波澜不兴。彼此见面,淡淡几句问候,要么沉默不语。
      他确信母亲是爱着父亲的。因为那样的眼神,宁静而深切的眼神,久久的停留在父亲身上,脸上满足欣慰。仿佛只要可以这样一直看下去,她的一生,便足够了。直到后来,那个叫清茗的女人出现,与父亲见面得次数越来越少,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爱过母亲。他似乎总是侧着身着背对着她,有时候只是微微撇头,那也是瞬间的事——父亲很少把目光放在母亲身上。
      后来母亲病重,他再次见到了父亲。
      沧桑的、颓然地跪在母亲的床前,在他的印象里,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应着母亲的目光,用他经常扶摸自己的大掌握住母亲的手。彼此眼中是对方的面容,那是他们那么多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凝视。多年的困惑疑虑,都在彼此的眼中互相明白。
      他们终于互相明白。
      直至母亲阖上眼永远地睡了过去,他见到了从来无论何事都面不改色的父亲留下了泪水,打在她的额头上——
      “阿湄,你小时候跟我说过,如果当真不能并肩而行,你宁愿选择离开。如今你做到了,可是……可是阿湄,”他环住母亲的身子,圈紧她,声音有细微的颤抖:“没有你的笑声,即便是倾尽天下,我又要何以为继……”
      她从来只能在身后看着你,父亲。
      为什么你们不能多等一会儿。
      为什么你们终于互相明白了,可是,还是这样的结局。

      “我爹他,叛变了……?”赛妍无力地坐下,片刻后扯住莫霄的衣袖。
      “妍儿……”
      “我姐夫呢?”
      “我得赶快赶过去。妍儿,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城门就要攻陷了。”
      “那么,我姐夫他……”
      莫宵顿了顿,终于露出微笑,莫名的,望向城外冲天的火光。
      “在火里……他……释然了。”
      -
      “莫大哥跟我说过,我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一定会把我摘下来,捧在手心里。我一直都记得这句话,所以,给这个楼,起名叫‘摘星楼’。”
      任泊夜十二岁那年,赛妍十六。他只不过长任泊夜四岁,却被他叫作二姨,于是启航和木榕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任泊夜叫她“妍姨”。
      “你们两个才六岁的娃娃,不准叫我妍姨,显得我多老似的!”赛妍一手插腰,一手给了面前的两个小娃一人一个暴栗,“阿夜叫我‘二姨’是没法子,不能乱了礼数。你们两个也跟着叫?我很老么!”
      “就叫你妍姨,就叫你妍姨!老太婆!”启航撅嘴,一脸的不屑。
      “啊呀,你再给我说一遍?”赛妍瞪着眼珠子,双手插腰,“不要以为莫大哥罩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阿夜都不敢对我不敬!”
      “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你生气的样子就更像老太婆了,丑死了。莫大哥肯定讨厌你的!”
      赛妍深吸了两口气,紧接着,一手捏住了启航的耳朵:“好好好,我是老太婆。你看我这个老太婆怎么把你这个小屁孩的耳朵拧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启航他好象很痛……”一旁的小女孩挠了挠脑袋,不知所措地看着任泊夜。
      原本翘着腿坐在桌子上的任泊夜跳了下来,抱起小女孩,白了眼旁边的一大一小:“别理他们,等莫大哥来了,自然会处理的。我们走。”
      “不通知莫大哥么?”六岁的女孩被哥哥抱在怀里,眨巴了两下眼睛,伸手环住了哥哥的脖子,“妍姨那么凶,我们又这样就走了……”
      “待着也没用,二姨一怒震四方,除了莫大哥谁管得住她?启航活该招惹她。”任泊夜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老待在我妹妹身边,难得甩开他,别管了。”
      “嗯,”木榕应了声,“我们去哪?”
      任泊夜突然收了笑容,不自觉拢起了眉:“我想去看看我娘。她的病越来夜重了。”

      “好了妍儿,跟个六岁的孩子斗气做什么呢?”莫宵拉住赛妍,好笑地看着一大一小,“别闹了,我难得有空,跟我去外面转转。”
      “我不要!”赛妍甩开莫宵的手,忿忿,“这小子骂我老太婆!我不收拾他我就不姓妍!”
      莫宵制住赛妍,朝一旁揉耳朵的启航使了使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启航趁机溜走。
      眼见启航一溜烟跑没了影,赛妍也不挣扎,干脆回过身子朝莫霄身上结实捶了一拳。“你怎么老向着启航那小子?他跟你什么关系啊。”
      “别生气了妍儿,皱起眉头来一点都不好看。”莫霄轻笑,替她抚平了眉头,“启航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我在灵疏城看到他的时候,身上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偷烧饼被几个人追着打,咬牙忍着不哭……我小时侯也是这么苦的。不过还好,后来遇上了城主收留我。”
      “莫大哥……”赛妍有点慌乱,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还遇到了你。”莫宵转而望向赛妍,绞着那个少女肩上的秀发,“那个时候是大漠的夜晚,你就跟现在木榕差不多大,笑起来,灿烂得好象会发光。嗯,就好象大漠夜晚的星星。”
      赛妍被他所得脸通红,推开他,嗔道:“行拉行拉,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转移注意力放过启航那小子。不过他也太过分了,居然叫我老太婆!这说起来都要怪你,非得让阿夜管我叫阿姨,说什么礼数不能破,我姐姐姐夫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什么?”
      “说起你姐姐……”莫霄的脸色凝重,“她的情况好象不太好。我听阿夜说,她的病……”
      “我知道。”赛妍打断了他的话,“我前两天去看过她了。莫大哥,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嫁了你,会不会……”
      “莫大哥不会负你的。”紧握住赛妍的双手,莫宵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
      除非死亡将我们分离。
      一个月以后,赛眉,也就是赛妍姐姐去世。尊重她的遗愿,莫宵与赛妍成亲。次年,灵疏对远羌发起进攻,三月之后,远羌城攻下。而莫宵,是年战死。
      新婚的妻子翘首等待心上人归来。
      却只盼来了他冰冷的尸体。

      摘星楼。两杯酒。
      将斟满酒的酒杯对着夜里沙漠的月亮,任泊夜的声音轻得不可捉摸:“二姨,自我懂事起,大家就认定你和莫大哥是要在一起的。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莫大哥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赛妍举杯,遥向当年:“我不记得了。习惯了,慢慢的,就离不开了。其实我和莫大哥,姐姐和姐夫,都是一同长大的。我原以为,我要比姐姐幸福,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了。”
      停了半晌,两人无话。
      “姐夫应该也是很爱姐姐的吧。可是他们生前不明白,直到最后才了解对方的心意。我庆幸我和莫大哥互相明白……可是……”
      仰首,将那杯胭脂泪一饮而尽。那个坚强的女人在十四年以后终于大声啜泣:“他们是彼此错过了,我和莫大哥没有错过啊,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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