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阳右阴》凶许

1、赶尸人

　　左淼把东西再清点了一遍，小小的手指头点来点去，辰砂，纸钱，神符，五色布条，粽叶笠，摄魂铃，小阴锣，水和干粮一样不差，齐活儿!他转头去看，爷爷已经换好了老司的红衣，一手拦着穿青衣的小左淼，对案前那盆栀子说。

　　“我们走啦，过两晚就回来。”

　　室内无风，栀子花懒洋洋地摇了摇算是答复。左淼也凑上前去，“奶奶再见!”回答他的是“啪”一声飞过来贴在他嘴上的叶子，一个声音森森响起，“小家伙离我远点儿!”

　　二更天，这个远离城市的村庄已经沉寂下来，左淼拉着爷爷的手指头，踩着一地露水出发了，他们要去赶尸。

　　这次的活儿不难，横穿两个村去把一位老太太送回她出生的地方，只是乡野里山高路陡，车马不便，才请老司来“领”老太太走一程。守着老太太尸身的是她表弟和几个邻居，老太太的表弟年纪也已不轻了，见老司领着个小童来吃了一惊，“您怎么带个小孩子走脚？”

　　“我孙儿，跟着我不知走了多少场啦。”

　　老人这才拿出写好了死者姓名、性别和生日年月的黄纸交还给老司，左淼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符来，一张贴在黄纸上，叠好递给爷爷，另一张揣进自己怀里。爷爷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只是配上一旁的尸身和惨淡的灯光，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接下来便不能有其他人在场了，为了不惊尸气，老人家只最后握了握老太太的手，喊声“姐姐保重”便在邻居的搀扶下抹着泪离开。爷爷在死者额头，前后心窝，手脚掌心涂上朱砂，用五色布条把神符绑紧了，左淼再递上粽叶斗笠，爷爷为死者封面戴好。这位老太太是睡梦中逝去的，魂魄安详，倒也不用费力召唤，只高喝一声，“起!”尸身便站立起来，手脚略有些僵硬，爷爷背起左淼的小背篼在前面摇铃带路，老太太闻声跟上，左淼就负责在后面敲阴锣断后。

　　一路除了时不时响起的铃铛与阴锣，再无其他声音，走过村庄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狗吠都没发出一点。走在山路上更是只有惨淡的月光投下来，照在默默行路的这三“人”身上。左淼擦擦汗，抬头看了看前面戴着粽叶笠亦步亦趋的老太太尸体，计算着路程，幼小的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他接触这些太早，爷爷说他“体质极阳，天生就是个不知道怕的”。

　　左淼就扑上去撒娇，“爷爷!让我接你的班呀!我替你走脚去!”爷爷刮刮他的鼻子，“人小鬼大!”

　　爷爷待他很好，即使左淼不是亲生的，他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就在院门口左边的水井旁，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爷爷其实不老，只是这一辈子都不曾结婚，说那盆栀子花里就是奶奶。他无儿无女，孙儿孙女就更无从谈起，捡到了左淼，就让他管自己叫爷爷了。

　　左淼一边敲爷爷给他定制的小阴锣，一边吭哧吭哧赶路，大锣他举着太费力气。一路都安安分分赶路的那老太太却突然开始抽搐，伸出苍白枯瘦的手胡乱挥舞，粽笠下发出嗬嗬怪声，像被掐住了脖子。这是子时将近，阴气大盛，魂魄开始不安稳了。好在她掌心绑着辰砂和神符，魂魄倒也跑不出来。左淼唤爷爷一声，他便懂得了，反手从背兜里摸出纸钱来慢慢沿途撒着，得了这些“买路钱”的指引，老太太的尸身便不再发出怪声，抽搐几下又乖乖跟着走了。

　　左淼松了口气，依旧有规律地敲打那面小阴锣，走到天将将要泛白时，早已经走出一个村庄了。可白天是不能再继续赶路的，既怕走尸惊吓到活人，也怕白天人气惊尸产生尸变。还好前面不远就有一个“走尸客店”，左淼夜间视力也超出常人许多，爷爷则是已经熟悉道路，一路引着走进了“客店”。说是客店，其实是村落之间修建起来专门用于赶尸人路上休息的地方，大门总是敞开着，要是关上了，就说明赶尸人在从这里赶尸过路，在里面休息，谁也不会想不开来打扰。

　　爷爷关上门，用摄魂铃指挥着尸体靠墙而立，才坐下喝了口水，从背篼里翻出烙饼来和左淼一起吃。

　　天渐渐亮了，有薄薄的阳光从门缝照进来，自然是照不到靠墙一动不动的尸体，却能照到左淼。爷爷从门缝望了一眼，被太阳光刺得流出眼泪，左淼也有样学样凑过去，却毫无影响地看了好一会儿太阳，他转过来，那眸子里金灿灿的，直视人都带着热度。

　　“爷爷，我热。”

　　左淼回过头，无意扫了一眼尸身，那尸身竟开始微微颤抖，像是不安又像是害怕。

　　爷爷叹一口气，帮左淼抹了一把额头上涌出的汗水，开始和他一起念清净决。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一老一小的声音在这走尸旅店里一齐响起，左淼虽不太明白这口诀的道理，却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燥热逐渐消退，血管也不再像要破裂一样疯狂鼓动。左淼睁开眼，呼出一口气，那尸身又一动不动，刚刚的颤抖仿佛是他的错觉。

　　爷爷把水壶递到左淼嘴边，又撸了一把他的头毛儿，目光里有隐隐的担忧。

　　左淼喝下一大口水，擦擦嘴，凑过去问爷爷，“奶奶说我长不到十八岁，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她胡说的，这趟走完爷爷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

　　到底是小孩子，听见好吃的就高兴起来，忘记了自己要问的问题，左淼亲亲热热地挨着爷爷，开始盘算到时候要吃些什么。爷爷伸手揽住左淼小火炉样的身子，在休息中等待夜晚的到来。

　　银辉再一次洒满山坡的时候，左淼和爷爷打开了旅店的门。古旧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声，他们要在今夜走完这段路程。

　　子时之前他们如约到达老太太的出生地，年久失修的破败房前早已备好了棺木。死者的亲人远远听见铃声都避开来，等着老司的仪式完毕。

　　爷爷把死者引领到棺木前，将背篼中剩余的纸钱和写有死者生死日期的黄纸一并烧了，在火光中念道，“幽冥开泰，生死蒙恩，魂归故里，身归灵坤，愿庇后代，福荫子孙，去吧。”

　　伴随着这些话语，死者自己慢慢跨进棺木中，自发躺好了。左淼见过一些走尸了，死得不久或者比较年轻的，自己躺下时就会灵活一些，相对年老的有些走尸进棺材就特别慢，实在跨不进去还需要老司搀扶。左淼就见死者躺好了，连击三下小阴锣，那边懂行的老人才领着死者的亲人出来认尸。爷爷将尸体头上的粽笠取下，老太太安详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女儿本来还算冷静，乍一看到母亲躺在冰冷棺木里脸庞灰败凹陷的样子，哭得几乎昏过去，记忆中母亲明明没有这样瘦弱，为什么自己不多回来看看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爷爷摆摆手，“老人家赶了夜路这才能回到出生地，一路平平安安魂归故里，莫要哭，亲人的哭声会让魂魄不安，你让她好生歇息吧。”

　　她女儿胡乱擦干泪水，向左淼和爷爷鞠了一躬，“前天晚上我突然心神不宁，切菜时切到了手指，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煮饭的场景，本想得空了该回来看一看她，没想到……”

　　母女连心，做母亲的去了，冥冥之中女儿总会有些感应，她忍住哽咽继续说，“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母亲，她像以前一样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跟我说她要走了，以后会保佑我。我心里茫然又伤悲，却怎么追也追不上她，只记得她反复跟我说要找个先生把她领回出生的地方。等我接到堂舅电话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她已经去了……”

　　左淼歪头看了看棺木里平静的死者，又看看伤心哭泣的生者，撇撇嘴把爷爷拉下来咬耳朵，“爷爷，他们都这样，活着的时候不好好过日子，人死了才知道哭，有什么用呢!”

　　爷爷苦笑，“是啊……淼淼可别学他们。”

　　爷爷和左淼得了死者家属的招待，好吃好喝好好休息了一番，第二天才拿上报酬进城了。爷爷没有食言，给他买了好吃的。左淼含着棒棒糖，左手汽水右手蛋糕，美得不行。

　　“淼淼，爷爷带你串门去!”

　　爷爷带他去了一家中药铺子，看店的是个女孩儿，扎两条黑油油的粗辫子，杏眼圆睁打量他们，“您二位看病还是抓药？”

　　“都不是，我找方大头!”爷爷笑眯眯的，左淼还在吸溜他的棒棒糖。

　　那女孩儿让他们等一下，进去喊他爸，“爸!外面有人找方大头!方大头是谁啊？”

　　她爸正在里间摇椅上闭目养神呢，听见方大头三个字，瞪了她一眼就跳起来去开门，“我倒要看看是谁——”

　　门帘一开，左淼抬眼望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光脑袋伸出来，只留了两撇小胡子，可不是一个大头吗!

　　大头几步跳过来，爷爷被他抓着手狠狠往肩上拍了几下，“你这家伙，终于舍得从村里出来啦！啊！”

　　左淼“啵”一声从嘴里拔出棒棒糖，又赛回去，鼓着腮帮子问，“爷爷，他是谁？”

　　那人这才注意到爷爷还牵了个小孩儿，又听他管自己这老兄弟叫爷爷，赶忙先把两人让进来，在沙发上坐了。

　　“老李，好兄弟，这个就是你电话里说的乖孙？”

　　“哈哈，左淼，去，去叫大头爷爷!”

　　方大头气得翘胡子，“什么大头爷爷!老的教坏小的!小左，过来方爷爷看看。”

　　左淼就把汽水放下了，挨过去把蛋糕递到他嘴边，“方爷爷，你是爷爷的朋友，我请您吃蛋糕。”

　　老人都疼小孩儿，老方也不例外，被这声方爷爷叫得心里甜滋儿了，左淼又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叫人见了就心生喜欢。爷爷没跟兄弟客气，直言爷俩要在这儿待两天，老方哪有不允的，连忙让女儿把客房收拾出来。

　　晚饭吃毕，老方女儿陪着左淼看电视，老哥儿俩在书房喝茶叙旧。

　　“家里……阿栀还好吧？你还养着她？”

　　“养着呢，都只剩魂儿了，还是那个不爱搭理人的脾气，怕是还怨我。”

　　“怨你啥呢，以后你不中用了，白眼一翻下去跪搓衣板呗，两口子能有多大仇。”

　　“该怨我，她生前我没能像样地娶她进门儿，死后我还要赶她走……”

　　“嗨!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别提这个了，你那乖孙，是怎么回事？我看他阳气也太旺了点!”

　　“我这次来找你就为这个，你帮我诊一诊。不止阿栀不愿他靠近，这次我们出来走脚，他只看一眼就让那尸体直抖!”

　　老方捋捋他那小胡子，冲外面喊，“丫头，你带小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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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老司:即赶尸匠，不是老司机哟~
②走脚:赶尸的代称。请你去走一趟脚也就是请你去赶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