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踏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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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踏鱼
六月卅六，三阳节。
碧螺湖上，花舟如织。
刘俊儒一早来到了杨宛娥的沁雪楼。
沁雪楼在锁眉阁上游，靠岸处乃是一块七巧玲珑石，上书“沁雪楼”三个古篆。其后是一片梅林，浓浓的绿荫中缀着星星点点的梅子，想来若到了冬日，此处定然是香雪成海，暗馨浮动，才合这“沁雪楼”之意。
刘俊儒来时心中本有些忐忑，谁知他手中的牡丹帖却比什么都灵验，一入沁雪楼，全然通行无阻，竟被直接引到了杨姝的苦寒居来。
杨姝依然是前日所见时那一身素白男装，正伏案作书，见他来了，放下手中银毫，嫣然一笑道：“公子来得早了！”
刘俊儒看她写的，正是当日自己所对的“肝胆”一句，不由赧然，实在不明白自己如此的对句如何能入得杨姝的慧眼。
杨姝却像是看出了他心里所想，含笑道：“杨姝悬联门外，所求的并不是一个下联，只是忍不住有所问罢了，时至今日，也只有刘公子给了我一个可行的答案——若问国亡家何在，你我凡人，又如何答得上来？也只能凭着一副肝胆，担起这国家兴亡的匹夫之责了！”
刘俊儒听得呆了，他对联时，只是想应得了上联的气势，又何曾想到过这许多？
只听杨姝又问道：“听说公子心忧时政，打算向朝廷上一封万言书，不知可有此事？”
刘俊儒心头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举动还未完全付诸实施，就已经传到了她的耳中，只得应了一声：“是有此意！只是这万言书尚未定稿，联署之人也未找全。”
杨姝眸光闪动，柔声道：“小女子好歹识得一些名士，也许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只不知公子能否容得杨姝襄此盛举？”
刘俊儒一怔，杨姝再如何才高八斗、名动四方，毕竟是青楼名妓，若是万言书上署了这么一个名字，怕是他的万言书不仅无用，更会变成朝野上下的笑柄了。只是当着杨姝的面，他又不好直说出这话来，不由迟疑了片刻。
杨姝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解释道：“杨姝自知身份，还未如此不自量力，竟想于万言书上署名，不过是想为此事尽一番心力罢了！”
刘俊儒看她洒脱疏朗，自知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脸上一红，不免自惭形秽起来，更是觉得，枉自己终日里开口家国、闭口黎民，倒还不如一介青楼女子的肝胆豪情。
心头一宽，刘俊儒整衣一揖到地：“有姑娘相助，是俊儒之幸！”
杨姝微微一笑，如梅绽初雪，动人之极。
……
“小翠，告诉吕嫂，等到了碧螺湖就慢下来，咱们不急着上岛。”
柳袂一向与众不同。别人都是花舟泛湖、盛装簪花，唯独她让人扎了个碧绿的竹筏，随水飘流，乌亮的长发亦不作梳理，流泉般散落着，本该簪于鬓上的芍药花自然无处可簪，就别在肩头，又着了一身湖水绿的衫裙，雪白的赤足登了一双谢公屐，筏行湖上，凉风轻来，衣袂微动，倒似是碧螺湖里冒出来的精灵一般。加之任岐在侧，她难得地笑意盈盈，更是倾倒了两岸无数的目光。
柳袂随身的三个丫头，小青被留在了锁眉阁看家，小翠与阿碧今日也是绿裙木屐，抱着柳袂的琴箫，穿着与柳袂一模一样的服饰，只是少了肩头的芍药花。这两个丫头，一个娇俏，一个文静，也是柳袂身边别样的风景。
“姑娘，为什么不急着上岛？”小翠最是好奇。
柳袂轻笑一声，低头拨弄着腕上的柳环，悠然道：“宛娥姐姐还没去，咱们犯不着早到！”
“姑娘怎知宛娥姑娘还没去？”小翠奇怪起来。
柳袂眉一扬，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双眸，往岸边一扫，“喏，没见那些人还等着？”
小翠转头看了看明溪两岸。
今日六月卅六，是云州城里最热闹的日子。明溪之中，是一条条堆锦饰花的花舟——如柳袂这般别出心裁的竹筏倒是独一无二——这是前往碧螺湖赴会的众家姑娘们及各自的伴花，沿河边停着络绎不绝的小船，岸上则是熙熙攘攘、人头涌动的人群——那都是没有花帖，没机会参与碧螺盛会的，只能趁着各位姑娘们赴会的时候，来瞧个热闹。
只是，这些人和宛娥姑娘还没去碧螺岛能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阿碧见她满眼茫然，实在看不过去了，轻声笑道：“傻丫头，怎么还没想明白？那些人凑这一年一度的热闹，还不是为了瞧瞧诸位姑娘们今日的风采，就算上不得碧螺岛，好歹也算是解了渴了。咱们筏子走得慢，刚才各位尚书的花舟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人见过了咱们姑娘还不散，自然是在等宛娥姑娘了！”
小翠恍然大悟，伸了伸舌头：“碧姐姐，这种弯弯绕，也就你能明白了！”
筏上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掌筏的吕嫂也笑眯了眼。阿碧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指点了点小翠的额头：“你啊！筏上这些人，就你没明白！还好意思怪别人弯弯绕！”
“姑娘，听说今年不止是杨姑娘的牡丹帖有了主儿，就是林尚书和沉香姑娘的帖子也都送了出去，看来啊，这回的簪花会有得热闹了！”小翠揉了揉额头，赶紧转移了话题。
柳袂凝视流水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道：“咱们姐妹聚会，多了几个外人又有什么好的！倒是听说闻春姐姐从了良，怕是要素衣做人了，大概得选出一位新的歌部尚书来，咱们这回有耳福了。”
小翠眼往旁边一溜：“姑娘，那些人……也不算是外人罢？”
柳袂一醒，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任岐淡淡含笑的俊容，颊边不由微微泛红，嗔道：“哥自然不是外人！……那些人，能和哥比么？”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竹筏顺水而下，虽不刻意求快，不多时也已经到了碧螺岛畔，柳袂着阿碧向岛上问了一声，果然杨宛娥还未到，其他姐妹却已到得差不多了。
略一沉吟，柳袂打发小翠阿碧先带了东西上岛，自己则招呼吕嫂将筏子绕了开去，靠到了碧螺岛的另一个岸边。
那一边人流如织如沸，这一边却是林木葱郁，碧石墨墨，宁静而空寂。
柳袂哪有半分簪花右相的自觉，拉着任岐上了岸，深吸一口气，嫣然笑道：“哥，这边才是好地方！”
任岐眼看着吕嫂撑筏离去，静谧的林间只剩了柳袂与自己两个人，不由微微摇头：“浅妹，这边太静，下回来时，记得带上小翠阿碧她们……”
说着，正对上柳袂明净的双瞳，秋波流转，如笑如怨，似嗔似怒，任岐的话不由一顿，缓了一缓，还是道：“浅妹，你到底是女儿家，小心并不为过！”
柳袂似笑非笑，语声微涩：“谁说我是女儿家了？”任岐脸色一僵，柳袂看他的模样，神色也微微一变，银牙暗挫，转身笑道，“我只是来取样东西罢了！再说了，哥你不是还陪着我么？”
任岐见她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心中一凛，懊悔起来，忙举步追了过去。
柳袂听到身后有人跟来的声音，步子顿时软了，心神正乱，脚下猛然一硬，像是踩着了石头，出其不意之下，柳袂身子歪了一歪，只是她不想停步，反而加快了步子。
碧螺岛是碧螺湖心突出来的一座小山，形如螺壳，有一条天生的盘山小路，将山体上下分成了三层，又有一道灵泉自山顶涌出，经山南顶层的鸣泉潭，成瀑布状倾泄到二层的墨玉潭来，墨玉潭之水积满了，又再溢出，漫过已被冲刷得十分平整的墨绿色巨石平台，流下三层小玉潭，最后在小玉潭口被束成一线，匹练般飞注入碧螺湖。
本来墨玉潭畔的石台地势最是宽阔，正是众人约定的聚会之地，而柳袂所选的这条路，却绕开了墨玉潭，直上顶层鸣泉潭。
到了潭前石壁旁，柳袂才停下步子，喘了口气，这时觉得右脚踝针锯一般痛了起来，却是刚才崴了脚。扶着石壁，对着一池碧水，柳袂心中委屈起来，泪珠儿在眼眶中一转，就滴了下来，落在潭水里，激起几圈涟漪。
“浅妹，怎么了？”柔和温厚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了起来。
柳袂吓了一跳，连忙擦掉眼泪转过身来：“没事……我没事！”
任岐看清她眼角隐隐的水色，心头一震：“到底怎么了？”
柳袂不断摇头：“没事……真的没事……”她觉得眼中又有些发热，连忙忍住，转开脸去。
任岐的眉头皱了起来：“浅妹，你看着我！”
柳袂闭了闭眼，才抬起头来。
任岐的神色严肃起来：“浅妹，你叫我哥，我也一直当你亲妹子看待，不管你有什么委屈也好，不高兴也好，都还有哥在，知道么？”
柳袂清澈的双眸掠过任岐认真的眉眼、冷峻的唇线，又一言不发地垂了下去，良久，柳袂才颤声道：“哥，若……若我……不是你的妹子，你……还能如此待我么？”
任岐一怔，停了一会，才温言道：“胡说什么！你分明就是我妹子！”
柳袂身子微微一震，轻声道：“是啊！”
是啊，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若不是他妹子，他不会待自己如此地好，可是，可是自己偏偏又不想当他的妹子……
是与不是之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柳转眉，也没了方向。
她垂首褪下木屐，转身走入潭中。
任岐看那潭水清彻见底，并不甚深，柳袂却身形轻颤，一步慢似一步，手更扶着石壁不放，心中不由奇怪起来，伸手探了探潭水，顿时吓了一跳，原来那碧螺灵泉冬温夏凉，此时天气虽然炎热，潭里的水却是寒彻冰雪。
正要叫柳袂回来，却见她忽然伏低身子，在潭底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来。
任岐松了口气，扬声道：“浅妹，快回来吧！别冻着了！”
柳袂听到他的呼唤，心头一热，就想快些奔回去，谁知脚步一动，右脚踝又剧烈地痛了起来，外有潭水冰寒刺骨，内有脚伤火烧火燎，剧痛之下拧起眉，柳袂反而把心横了下来。
怕什么！
还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哥不嫌弃……
能与他一起一天，柳袂就高高兴兴一天！
能与他一起一个时辰，柳袂就快快活活一个时辰！
将来的事将来再烦恼！现在又何必自苦！
“浅妹，怎么了？”
听出任岐语声中的担忧，柳袂顿了一顿，再度抬起头时，已是笑靥如花：“没什么！哥，这水真凉！”
“知道凉就快回来吧！”
“嗯！”
柳袂应了一声，感觉脚上的痛楚好了些，才开始缓缓地向回走。走了几步，忽觉脚下踩了个软软的、似乎还在动的东西，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惊叫一声往回跳。这潭底自然是高低不平，她惊惶间哪里稳得住身子，顿时倒了下去。
眼看着水面近在眼前，一只手猛地捞住了柳袂，免去了她提前洗三阳浴的狼狈。
任岐站在水里苦笑：“浅妹，你多少小心一点……”
他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小半是踏入水里时沾湿的，大半倒是柳袂刚才手忙脚乱之下溅上的。
柳袂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潭水，兀自惊魂未定，却见一条黑黑胖胖的鱼儿还在自己身边昏头昏脑地转着圈子，这才知道刚才踩上的是条笨鱼。随即眼前一花，不知什么时候潭中又多了一尾黑鱼儿，箭一般窜了过来，用那圆胖的脑袋不断地在自己脚上撞来撞去。
柳袂吓了一跳，正要躲开，只听耳边一个温和的声音笑道：“没关系，这鱼没有牙，不会咬人的。”
柳袂稍稍定神，感觉到任岐的手臂还环在自己腰间，稳稳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心中不由地有一半欢喜，又有一半羞窘，双颊顿时热了：“那，那它在我脚上撞什么？”
“这种鱼，是出了名的笨，也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大概是你刚才踩了它的丈夫也不知是妻子，它为爱侣报仇呢！”
报仇？这牙也没有的肥鱼？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撞自己的脚？柳袂哭笑不得。
果然是出了名的笨鱼儿！
但是，但是……
柳袂咬唇不语，心底里隐隐作痛，那是她压抑不住的强烈羡慕。
……若有人能如此待自己，哪怕他比这鱼儿还笨，又有什么关系？
“笨鱼！呆鱼！再不走就拿你做鱼汤！”柳袂怔了会儿，忽然将那条一直在撞自己的鱼儿轻轻踢了开去。
那条鱼糊里糊涂转了几个圈，似乎找不着方向了，先前一直在打转的那条鱼儿却猛地窜了出去，陪着那鱼儿转了好几圈，两条鱼似乎是互相确认无恙了，才一起摇头摆尾地游了开去。
柳袂痴痴地看着那两道黑影消失，等回过神来，忽然把身子往下一挣。
任岐吓了一跳，怕她落到水里，连忙手上加了一份劲力，把她抱得紧了些。
谁知柳袂只是俯身抓了一把潭底的石子，一颗颗往刚才那鱼儿窜走的方向砸了过去，口中嗔道：“笨鱼！呆鱼！人家踩上来都不知道！”
可怜那鱼儿既然从她足下逃生，自是早已游得无影无踪了。柳袂也不管那边有鱼没鱼，只一个劲儿地将石子掷去，那扔出去的石子既没有准头，更没什么力度，只砸得原本平静的碧潭中朵朵水花四处绽放。
若任岐此刻没有摇头叹气，而是看到了柳袂向着潭水的脸，那他就会发现，柳袂口中虽不住地嗔怪，唇边却蕴着一丝柔柔的笑意——要知道，一直以来，总是她硬往任岐的身边赖，这回难得他主动抱住自己，就算是个意外，也该好好谢谢那两条笨笨的肥鱼才是！
“好了，上来吧，小心寒气！”
任岐语气依然温和，手底下却是毫不迟疑地直接把柳袂自水里抱了起来，几大步迈上岸来。
虽然时值盛夏，天气炎热，然而这鸣泉潭的水是独有的冬温夏凉，再加二人此刻都是一身湿，再在水里待下去，他是习武之人无所谓，柳袂这娇柳一般的身子，不受凉才怪了。
“脚扭了？坐着别动，我看看有没有合用的草药。”
柳袂应了一声，难得乖乖地坐在了潭边，指尖在冰凉的水面上划来划去，看任岐找了药来，低头皱眉地给她往脚上敷，忍不住沾了点水，硬生生抚平了任岐的眉峰。
任岐头微微一仰，让开了她的手，沉声道：“别动，一会就好！”
柳袂抿唇一笑，收回手，看着眼前这个专注的男子，脑中，却想着刚才那两条笨鱼痴肥的影子。
笑容，渐渐苦涩。
猛然间鼓声响起，穿林越水传了过来，声声催促。
“浅妹，什么声音？”
柳袂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淡淡道：“催花令！”
“找你的？”
柳袂犹豫一下，应道：“嗯！”
“好了，我们下去吧！”
柳袂抬眼看着任岐，他却淡笑道：“起来试试，应该能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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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碧螺山顶有灵泉，冬温而夏凉，泉中有鱼，幼鱼细蓝，成鱼黑憨，性痴愚，细鳞，伞尾，夏眠，味肥美，濡沫成双，生死不渝，有名“乌泉”，人称痴鱼。——《神州散记》
（笑，别问我哪来的笨鱼让人踩了啊，我已经设定清楚了。）
注2：《神州散记》，游记体地理博物志，成书于华朝，多散佚，后世央朝有《续神州》流传。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踏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