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存放处》cicadas

1、（一）点灯

　　（一）点灯
　　1.
　　我点上灯。我那盏灯是师傅留给我的，那盏灯一旦点上，不到天亮不会灭。
　　我喜欢看那盏灯，那光火柔且美，灯芯里仿佛有个人影。
　　我受了挺重的伤，但挺值的，因为给师傅报了仇。没钱了，我得卖点什么换饭和药。
　　我看看那盏灯。
　　我卖了我的剑。
　　2.
　　药铺那位张大夫待我很好，我花最少的钱，总能买到最好的伤药。他会给我买些书，有话本有经书也有乱七八糟的剑谱。我骂他傻，被人骗了也不知道，他也不恼，只知道傻笑。他总是咧嘴笑得傻兮兮的，像我那个傻兮兮的师傅。
　　我没了那把剑，只剩一盏灯。我总是点灯，坐一夜。那盏灯到了天亮也不肯灭，那灯芯里光火隐隐约约是个人影。
　　3.
　　仇家上门了。药铺的张大夫替我挡了剑。
　　我自从上次受伤，武功废了大半，甚至搭上了我的剑。我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我了。
　　我不再报仇了。
　　我照顾卧床的张大夫。
　　他受了伤，看起来却是很开心的样子，笑着说让我以身相许。
　　我看的出来，他是假开玩笑，真试探。
　　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我。
　　不然又怎么会帮我挡剑。
　　我想我应该报答他。但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我自己，我还有几件旧衣服衣服和一盏灯。
　　我只有我自己。
　　我接受他。
　　4.
　　我从前没有想过，我竟然会有结婚的一天。
　　大概是忌惮着我是个男子，还是修过仙的弟子，还是个为报恩而来的，总之这结婚不过是换上身衣服、进一个房门的事情。
　　张大夫是好人，他连这事，都给我留了退路。
　　我一身红装，坐在大夫的房间里。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些事。我没有额外的幸福，但我很感激。我也没有格外的难过，我只是…遗憾。
　　按理说我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待着。那是我小的时候，师傅把我捡回家，在夜色里教我练剑。我喜欢看夜色下他的脸，他好看得像绝世宝剑的剑光，像大漠深处的月亮。我曾以为，如果我的一生是值得换一声叹息的，那他也应当是一个颤抖的变调。我以为属于我的这一声叹息将从此沾上隐秘的幸福。可他走了。我这一生几无可叹了。现下我嫁人这事，倒可能值得一谈。
　　师傅说人生比下棋好玩就在于落子无悔人有悔，棋子不老人易变。我从前不懂他的话，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现在却平白的应验。我比不上他喜欢的棋，我活得满腔尽悔恨、心衰甚于身。
　　我点上灯。这似乎该是别人口中的洞房花烛夜，但这花烛却好像把火点在了我心尖上。
　　灯火摇曳。从灯火里飘逸出来的，烟尘似的一团，一个美人，像绝世宝剑的剑光，像大漠深处的月亮。原来那竟不是我的幻觉，灯火里真的有美人。
　　美得如同当年人。
　　师傅说人不能回首，也不能偏爱，因为都会丢脸。
　　他骗我。
　　或者他也会有丢脸的时候。
　　5.
　　我同师傅站在夜风里，他要教我抓夜莺。我不知道夜莺抓来能做什么，不过他似乎很开心。我抓到夜莺了，十只，装在竹筐里。后来他却让我亲眼看着他把那竹筐托在手里，又把他自己十指的指间血也放了进去，然后是去年收起来的百花，然后是香炉里沉了十年的香屑。他吹了口气，那竹筐突然起火，烧成一截红烛。他又取了早就做好的灯罩，做成一盏灯。他的手指出了血就复原，但我看着还是心疼。他捧着那盏灯给我，说他把自己都放进去了。
　　我那时候有一个月吧，大概，我睡不着觉，我抱着他给的灯，整夜整夜地看。他晚上总会路过我的房间，他会在门外看我一眼。我总能感觉的到。我躺在我的床上，抱着我的剑，堪堪维持着一个习武修仙的人的警惕。可我的灯会留下他的影子。他会在我门前停好久，停到我的气息不再掩藏着不安，然后他会放下扣在门上的手，留下轻轻的的一声响。仿佛一声叹息。
　　他真的把自己放进去了，我如今方知道这话完全的含义。
　　那团聚成他模样的烟尘，无风而动，向我聚拢，形成一个温暖的包围。
　　那恐怕是他的一缕神识。他们已经得了道的修仙者都会这些妙法儿。
　　那团他化成的烟尘，摸了我的头留下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想抓住那团烟尘，或抓住那声叹气，可竟不能。那团烟尘冲我而来，只触我一下便消散了啊无影无踪。只剩下我，怀抱着一团稀薄的空气。
　　灯灭了。
　　6.
　　我的灯里有会替我唱歌的夜莺，彻夜浅唱低吟我送不出手说不出口的柔软。
　　我的灯里有一个人十指尖上的血，把我所有的不堪和柔软化作一段烧不尽的红烛。
　　我的灯里有十年沉香屑，化成一个人十年如一日的琐碎的念想。
　　那念想曾经是两个人的，我不知道。
　　我的灯不到天亮不会灭，灯芯里有一个和火光一起摇摆的美人。
　　张大夫推门进来，身上带着一股药草的清香味。
　　我头一回知道，这药草救不了我。
　　大夫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和师傅很像。
　　可我还是推开了他。
　　7.
　　师傅说，修仙者有修仙者的命。
　　他修仙之后，练习把自己封在一盏灯里。
　　而我练习把灯芯里的人放出来。
　　即使只是一段魂。
　　我的灯亮了又暗。
　　百年以来，那些小辈都已经习惯了叫我，美人灯。我是受用的。毕竟那美人是他。我乐得被他命名。
　　我终究还是开始和师傅做一样的练习。
　　我试着把世界放进一盏灯里。山水，街市，生灵，我。
　　把自己放进一盏灯里其实并不难，敢把魂剥离开自己的身体就可以了。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进去那盏灯。
　　那灯不会亮，因为灯芯太重。
　　灯芯里有我放进去的一整个世界，和一对人。
　　一个美人，一个被美人所迷。
　　8.
　　他把我从街头领走的时候，我并不感激他。
　　我自己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用别人的照顾。
　　从前也有人照顾我。我六岁以前有个老马夫照顾我。他教我伺候马，给我饭，但不同我说话。他偶尔会说一两句等他老得不行了我要孝敬他之类的，也只说这么几句。可他结婚了，那位远近闻名的刘寡嫂给他生了儿子。我被扔了出来。马夫告诉过我他捡来我的地方。我去了，那空空的房子里只有院子里有个小土包，我挖开，是一把剑。这可能是我娘留给我的，我甜蜜地想着。
　　然后是孙奶奶家里。孙奶奶曾经对我那么好，会给我一些她舍不得吃的点心渣，会给我书，会温柔地摸我头发。她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子，过些日子大孩子会走一些，又有新的来。我知道她靠卖人挣钱，可至少她对着我们的时候不是面色狰狞的。我还是被卖了，又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里逃出来。幸好我的剑没有丢。我想或许我早就该从孙奶奶那里逃出来。可她那么曾经那么对我好过。
　　然后是老屠夫。那家里有五个无所事事的大男孩和一个屠夫。他们没事的时候就都来打我，游戏似的，虽然他们也给我饭和睡觉的地方。他说他常说把我养大，我以后要陪他们睡觉。我本来可以忍一忍，到我再长大一些，但我还是走了，我不想被摸来摸去，也不想日日被打。他们还想留下我的剑卖钱，幸好我拼死护住了。我把我这三年来伺候马和卖小物件得来的钱全给了他们。也算我报了恩。
　　我已经十一了，足够大了。我可以在街上翻跟头打武把式让人叫好，得几个钱。我也可以替人写字，那是我在孙奶奶家时趴在学堂窗户上学来的。我还能编些竹枝做的小玩意，或者做木工活。我是可以一个人好好活着的。
　　这个青衣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从打武把式的地方拽走。
　　他让我睡在软软的被子里，给我吃香香的饼和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给我绸子衣服，教我练武，给我书，教我书。他笑的时候很好看，不对，他本来也很好看。他总是爱穿青色衣服，也给我穿青色。我每次看到身上的衣服都会开心。他带我在山间猎山鸡野兔，也陪我在溪边捉鱼，他准我在他的宅子里辟了一小块菜地，还有一小片地种花。有时候我做事做的好了，他会很温柔地摸我的头。他摸我头的时候我总是想，就算他之后就要卖掉我也无所谓了。
　　于是我总是红着脸跟他说，我以后可以陪他睡觉，也会给他养老。他总是笑着摸着我的头说不用，他迟早要娶妻生子的。我只管好好长大就好。
　　啊，他会娶妻生子。这个东西一想到就总让我心口疼。他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啊。肯定会有很多小姐仰慕他，他也不会等到老马夫那个年纪才结婚。他肯定很快就要结婚了。他结了婚，大概就要抛弃我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被抛弃了，要在他结婚之前自己离开。可我发现我走不了了。我想呆在他身边，看他笑，拿着我的小物件耍宝，让他多摸摸我的头。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个人了。
　　我从前很怕冬天，因为没什么厚衣服穿，挨打的时候也会格外的疼。有的时候还要和狗抢吃的，抢不过还要挨咬。我同这个人说了我的害怕，他就在他的房间里又添了一张床，他的房间里格外的暖和，也不烧火，却正是合适的温度，这大概是因为他修仙。他会在我睡着之前给我讲些仙魔的故事，也会在半夜的时候起来帮我掖被角，他有时夜半起身出门修行，临走前都要摸一摸我的头。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每一次我都安安静静地记下来。
　　这个人真好啊。怎么能这么好呢。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去猎兔子早回来了些，意外看见他和一位小姐在院子里说话。那小姐伸出手来慢慢地摸摸他的脸，他也很温柔地笑。他很少那么跟我笑的，上次他这样跟我笑，还是我苦练了一个月他教我的轻功，跳到矮矮的山崖上摘了一朵花给他。我不是故意蹲在角落里听他们说话的。我听到那女子说起我。他说他当初是先看到了我的剑，那曾是他朋友的佩剑，他的朋友后来没修成仙人，死在了自己在人间的院子里，身体化成了灰，他给他朋友做了衣冠冢，就是埋了那把剑。
　　我不知道，我竟然是一个偷了人家剑的贼吗。我还想让剑主人的朋友不要娶妻生子，一辈子陪我。可剑主人的朋友一开始可能只是想拿回剑。他大概是看我太可怜了才一直没有说。是我一直得寸进尺地和他说想看书学武，想种菜种花，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把我带回来是为了养我，让我过些年陪他睡觉，再过些年给他养老。我忘了修仙的人不会轻易老，也忘了他这样的人会有喜欢的人。
　　我把剑给了他。我说我会走。
　　他没说话，只是长长地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头，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伤心。心口已经疼的不行。我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他摸头了。
　　我想和他解释那把剑，想告诉他我不是偷剑挖坟的人，想告诉他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还傻傻地哭。
　　我十二了。夏天的山林很好看。我在这里活了一年，已经很值了。很可惜，如果我是明年春天才知道这些，或许我还能安安心心地过一个美好的冬天。冬天再也不会那么让人期待了。
　　我没想到他会在我下山之前追来。
　　他刚刚一言不发，也没有挽留。我以为我会把他摸我头的那一下当做一辈子的念想了。
　　他问我能不能留下来。
　　他也没有说理由，只是问了我一句话，用那样无奈的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拉住了我的手，就把我往山上带。
　　就像去年夏天一样，我毫无反抗的力量。这一次我甚至在哭。
　　他把我揽住，轻轻地揉我的背。
　　好丢人。好开心。
　　9.
　　他把手伸进我的袖管里。自从他送我那盏灯，突然就开始整个人都粘我。这个冬天格外暖和，于是他就可以把屋子里温度调冷，一脸冷漠地向我伸手取暖。
　　这是我们一起生活的第十二个冬天。他长得还是十二年前那个模样，我却长大了，也有了一些修仙的底子。我终于知道那年的女子，竟是百年容颜不改的，师傅他娘。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算到自己就快死了。
　　我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心里着实害怕。修仙这条路不好走，他也不会用这种事开玩笑。
　　那夜临睡前，我点上我的灯。在我们调息打坐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了十几个白衣人。
　　大晚上的穿白衣服偷袭，如此有恃无恐。
　　师傅落败前，他扑到了我身上，帮我挡下了攻击。
　　他在闭眼之前贴上我的耳朵，有些无力地说，“点灯，点灯，华儿，点灯“
　　10.
　　张大夫没有说什么。
　　他进门的时候大概我还捧着一盏灯在哭。他可能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我，如果他看的仔细的话，他能看见我手心里的真气。
　　我想要师傅。
　　但师傅似乎不是。
　　我看见他在灭了火焰的灯芯里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地，静静地坐着。
　　我输进去的真气全都散了，没有着落。
　　张大夫搂住我的肩。现在想来，他大概是要安慰我。
　　可那个时候灯里的师傅哭了。我看到他的眼泪。蜿蜒的留下来，变成烫手的灯油，流进我掌心。
　　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甩开了张大夫。
　　我听见男人的怒吼，灯外人气势汹汹义正言辞的怒吼；灯里人默默无声的控诉。
　　师傅说人都会犯错。
　　我可能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灯灭了。
　　11.
　　我回到我们的山上。
　　我回到原先的屋子里。
　　师傅在灯里，有的晚上灯会安安静静地亮起来。
　　我假装睡着，也可以感觉到师傅在灯里，拂过我发顶，留下一句轻轻的叹息。
　　师傅的娘很厉害，她的师傅更厉害，可他们都没办法把师傅从里面放出来、也没有办法把我放进去。
　　我有点难受，点上灯和师傅说话，至少师傅在里面，这让我安心。
　　老屠夫的一个儿子死了，我去看他。
　　老马夫死了，我去看他。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可以顺顺当当的活下来，我一开始也没想到的。
　　但我现在已经走了出来。
　　时间是过的很快的，练了师傅的修仙法术，时间过的尤其的快。
　　我现在是个颇有名气的药师。
　　原因是我已经能够化一抹魂进到人的体内，以便治愈病痛。
　　我也终于能够进到师傅的那盏灯里了。
　　这里空荡荡的，没什么颜色。
　　师傅说如果灯点起来了，那时候灯里的山水都会出奇的漂亮。
　　师傅说能遇到一生所爱是很难的事。这世上风景很多，神迹很少，恋人很多，爱情很少。
　　能遇到是一件难事。
　　我看向师傅的眉眼，现在他总是温柔的。
　　我觉得师傅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