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晚》春深桃眠

1、01

　　初春三月，燕京天色净朗，日头正足。

　　长街甬道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贩四处吆喝的声音伴着马车轱辘碾过地的声音一同能传进耳侧。

　　挽荔坐在小轿中，沿着玄武偏巷一路往下，穿过几道街，远远便能瞧见西平王府。

　　行了足有半刻钟，拐至侧门后，乔嬷嬷才打起轿帘，扶着挽荔下了轿。

　　一路来，乔嬷嬷嘴没空闲过，用手指点着地方，详细讲解着：“这边是柳湖园，真要走下来一天半日是逛不完的，姑娘今日初来乍到，还是早些到住处休息为妙，改日姑娘闲暇时可以好好观赏一番。”

　　“如此甚好。”

　　挽荔取下赤金扁蝶戒，塞进乔嬷嬷的手中，以做打点。

　　乔嬷嬷喜笑颜开，更是合不拢嘴，“咱们从这儿拐出去，没多远就到姑娘你住的西厢了。”

　　“劳烦嬷嬷带路了。”

　　话音未落，忽地有一道黑影猛扑而来。

　　两人下意识躲避，定睛一看，是条凶神恶煞的恶犬。

　　那恶犬猛然吠叫起来，长牙俱是露在嘴外。

　　乔嬷嬷被吓得又跳又叫，挽荔站在她身后倒是没被吓到，但也吃了一惊，“好端端的怎会有恶犬袭来？”

　　恶犬很快被跟随其后的下人们制服，乔嬷嬷心有余悸，呵道：“还不赶紧把这畜生拖走？”

　　下人们手脚麻利地从怀里取出粗麻布，塞进了恶犬的嘴中。虽然那恶犬不能再发生，却依然瞪着黝黑的眼睛，双爪腾空着要去扑挽荔。

　　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下人们才算是扽住恶犬，强行将它拖走。

　　乔嬷嬷拍了拍胸口，有些难堪，“吓着挽荔姑娘没有？真是对不住，不知府里何时有了这种恶犬，姑娘您没伤着吧？”

　　挽荔微笑摇头：“没什么大碍，畜生本就是野性难驯的，也不要对这畜生太过苛责。”

　　乔嬷嬷：“姑娘您真是心善，怪不得老爷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您，性子善的人都有福气。”

　　福气？

　　挽荔敛眸轻笑，若她有半分福气，苏家便不会家破人亡，她也不会被送入教坊司，最后被这权倾朝野的平西王赎身冲喜。

　　平西王的年岁可算是她的父辈了，如今病重在榻，府里还有十六位妾室。

　　她过门后，便是第十七位。

　　还好距推算的黄道吉日尚有八个月，平西王考虑到她留在教坊司有碍名声，提前接她入府而已。

　　八个月，她总是有法子能逃出去的，到时候就可以去查苏家倾颓的真相了。

　　父亲那么清高的人，贵为殿阁大学士几十余年仍是两袖清风，说他贪墨，她不信。

　　这分明是个冤案。

　　再抬眼时，挽荔早已藏好所有的情绪，刚想说些应承话，蓦地发现假山石壁后躲了一个小少年。

　　看样子和她似是同龄，只不过他身材削瘦，乌黑的发因为饥虚的关系而显得暗淡粗糙，裸在破布衣衫外的肌肤满布脏污，和高洁的景色形成了强烈对比。

　　挽荔悄然打量着小少年，可惜因为污泥的关系她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有那双深邃的眼如耀石一般，阴戾又灼人。

　　和那恶犬看她的样子倒是相似。

　　“这位是？”挽荔出声向乔嬷嬷问道。

　　乔嬷嬷瞟眼觑了觑，鼓着嘴小声道：“那位是小世子，可怜王妃病弱撒手人寰，司天监又批他命格带煞。老爷一向忌讳这些，因此偏宠侧妃苗氏的子嗣，下人们踩低捧高，便落得如今处境。对了，姑娘进府后可莫要得罪侧妃夫人，她的长女可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荣妃。”

　　挽荔看了小少年一眼，目光犹如候鸟流徙，最后淡淡收回，叹了句，“也是可怜。”

　　“哎呦我的挽荔姑娘。”乔嬷嬷张圆了眼，见四处没有其他人才放下心，“今天您可怜别人，明天谁又可怜您。日后在府里切记要谨言慎行，不该沾边的人咱是碰都不能碰，晓得不？”

　　挽荔知道这是好心叮嘱，领情点头，“多谢嬷嬷提醒。”

　　挽荔最后仔仔细细瞧上那小少爷一次，恰对上了他的眼，仿若在凝望着一座死寂的深渊。

　　从前苏家尚未没落的时候，她也是见过别个公子哥的，个个都是鲜衣怒马、芝兰玉树，对比之下……

　　他们如在云端，这个如陷污泥。

　　真真可怜。

　　最后挽荔扭开脸，满腹心事化成唇边极轻的叹息。

　　从游廊外的梨花红木理石屏风绕过，再越过青板石桥，就是阔朗舒爽的王府侧院。

　　相比于其他上房，西厢的占地可以说是极小了，一明两暗，明间是厅堂，用于会客，两个暗间一侧是书房一侧是闺房。

　　搭眼一看，设计精巧又是花了心思的。染赤敷金的门窗挂着红鲛飘绡，玉枕纱橱配着屏风香几，虽不奢华，但皆清雅成趣。

　　红木座银错腊梅纹三足铜香炉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复又消散在卧室中，只余下可透肺腑的香意。

　　斜阳透过窗纱，散落在地的绯红光影如同游蛇伏延。

　　房间里静极了，只能听到镂空喜鹊炭盆中银霜炭噼啪的燃烧声。

　　“姑娘，这是老爷特意安排的，这份待遇仅次于侧妃夫人，姑娘你可还满意？”乔嬷嬷凑近，挤眉弄眼笑着。

　　挽荔笑不及眼底，“自然是满意的，老爷待我至此，实在是受宠若惊。”

　　乔嬷嬷连连奉承，“姑娘眼明心亮，日后前程定是似锦，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一把我这老东西。”

　　“嬷嬷说笑了，眼下我还得仰仗你呢。”

　　有个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换上了半透明的银线纱帷，趁着桌上的烛火，浅纱泛着晶莹的微光，将晃眼的暖调全部滤去。

　　“这个粗使丫头名叫橙结，以后便是姑娘您的贴身丫头，平日里使唤她便是了，还有个叫赤芍的，给姑娘您取份例去了。”

　　挽荔抬眸，橙结年岁还小，是个女娃模样，鼻子小巧精致，脸颊圆润娇憨，倒有几分可爱。

　　见挽荔看她，橙结倒也不怕，还对她眨了几下眼。

　　是个调皮的。

　　乔嬷嬷嘱咐完毕便开口告辞，“姑娘今儿也累了吧，奴婢就不在这聒噪了，您好生歇息，等下午饭便送上来。奴婢先去了，姑娘若是有其他吩咐，随时传召便是。”

　　挽荔朝乔嬷嬷点点头，“真是辛苦嬷嬷了，嬷嬷慢走。”

　　乔嬷嬷走后，挽荔斜倚在蜀锦软塌上，头上的珠翠钗环清脆作响，橙结提起茶壶上前来，“主子，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吧。”

　　挽荔带笑颔首，取了飞鹤纹的小盅抿上一口，甜淡的润感从喉头到肺腑，使人身心舒畅。

　　“好茶。”

　　见挽荔这么夸，橙结兴高采烈，就像是自己被夸了般，“这是苏南新贡的茶，主子喜欢就好。”

　　“你是何时进府的？”挽荔看橙结天真烂漫不解事的模样，心中亲近了不少。

　　橙结掰着手指头算，“我今年才进府，阿姐就比较久了，她三岁就进府了。”

　　挽荔讶异，“三岁，这般早？”

　　橙结点点头，“当年爹爹想在街上卖阿姐换些铜板，王妃路过，买下了阿姐。今年家里收成不好，爹爹想把我许配给隔壁村子的傻大爷，我不肯，阿妈偷偷把我送来投奔阿姐了。”

　　挽荔有些气闷，良久才宽慰道：“这样的家，摆脱也好。”

　　“是呢，在王府的日子有吃有穿，快活极了。唯一不好的是，王妃是阿姐的大恩人，但我们在府里却为王妃做不了什么，眼看着小少爷被欺负。”橙结本是欢快的语调缓缓降下来，杏眼蕴着难过。

　　橙结还欲讲些什么，门外有位婢女拎着食盒盈盈而来，“橙结，别扰了主子的清净。”

　　挽荔轻睨了婢女一眼，她双眉秀长，眸子清亮，乌发斜挽成一个流云髻，脚步婀娜而轻扬。

　　橙结惊喜出声，“阿姐，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婢女手脚麻利，从食盒里取出一个个细瓷具，逐一摆在紫檀茶几上，“主子好，奴婢名叫赤芍，专门服侍您日后的衣食起居。橙结年纪小，不懂规矩，还望主子谅解。”

　　言行举止不卑不亢，没有任何阿谀奉承。

　　这样的性子倒是挽荔中意的。

　　菜肴铺了一桌，很是丰盛，杏仁佛手、干连福海参、挂炉山鸡、琵琶大虾、香酥鹿肉饼等，皆是宴会上出现的菜品。

　　橙结看着眼馋，低头咽着口水。

　　挽荔敛眸舀了一勺莹润的糖蒸酥酪，这酥酪本是溶润如汤，入口即化，格外的清甜可口。

　　随后唤橙结坐在她身旁，手指捏着白瓷勺，将酥酪喂到橙结嘴边。

　　橙结顿时睁大了眼，无比惊喜地看着她，而赤芍也颇为意外。

　　酥酪可是极其金贵的东西，在府里是只有地位高的主子才能享用的点心，寻常人只能看着眼馋。

　　现在挽荔姑娘却亲自给橙结喂了口酥酪，还是用她自己的勺子。

　　挽荔见橙结此刻完全呆愣住，不由得失笑问道：“好吃吗？”

　　橙结连连点头，眼中既有错愕又有兴奋，根本说不出来话。

　　挽荔揉揉她的头，将瓷碗托起放在橙结手中：“这些也给你吃。”

　　橙结埋头吃着，赤芍有心想劝却又忍住了，妹妹哪里吃过什么好吃的，还是别拦了。

　　挽荔寥寥夹筷吃几样，似是无意问道：“赤芍，你对小世子的了解有多少？”

　　赤芍手一顿，垂首答道，“奴婢和小少爷未说过半句话，又怎会了解小少爷呢。”

　　挽荔心知赤芍没说实话，也不计较，随手指了桌上的挂炉山鸡，“这道菜你偷偷给小世子送过去吧。”

　　赤芍一愣，“主子这是为何？”

　　挽荔敛眸，“就当是我这个未来长辈对后辈提前的一点关心吧。”

　　似是怕她反悔似的，赤芍连忙把挂炉山鸡装进食盒里，福了一福后便步履匆匆的出了西厢。

　　挽荔看着赤芍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了那个少年带着冷意扎来的目光。

　　她扪心自问，这是为何？

　　心里早生出了答案，大抵是同病相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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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想写一篇狗血文，希望大家不要考据用词和时代细节，先滑跪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