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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听说五十二、半生缘〖易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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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此生最难忘的一年,那便是民国二十一年。
民国二一年,金陵城隍灯火通明,秦淮河畔歌舞升平。
张海沫站在码头的船上望着不远处的南京城,透过阳光的金光暗暗描摹它的一景一物。
其实南京没有那么好,不及上海繁华,不比江南温柔,但它有一个其他地方都比不上的好,那便是,南京城里有一个叫“顾易中”的人。
轮船“呜呜”声传来,岸上送别的人群更加喧嚷不休。张海沫止不住的烦闷,趴在栏边一个劲的往外张望,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那人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使劲往轮船这边挤过来,但张海沫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顾易中,那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便是了。
张海沫早先刚认识顾易中的时候,就被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给欺骗了。
那时张海沫刚出国,正是涉世未深的年纪,突然间离开了青砖白瓦的江南,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心底不禁生出了几分漂泊异乡的孤寂之感,而顾易中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张海沫在校园里撞见了一个俊秀的东方人,用古人的话来说,便是“好一个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的翩翩少年郎”。透过书缝,张海沫悄悄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待他走到面前才惊觉。
顾易中停在了离张海沫一步之遥的地方,十分恰当的社交距离,张海沫有些疑惑地仰头看着他,对上张海沫的目光,他笑着开口道:“张小姐,你好,我叫顾易中,现于这所大学当助教,算是你的半个学长,张伯父托我前来照看你一二。”
这笑容假的过分,可那双眼睛却极为干净透亮,好似这“照看”也出自了真心一般,张海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脸相迎,“你好,我是张海沫,听父亲在信中提起过此事,以后便劳烦您多多照顾了。”
后来张海沫每每向他问起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时,那人总是笑而不答,略略偏头,只差没把“嘲笑”两个字写在脸上。真是过分!张海沫不满的在心底抱怨,亏得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极好的。
张海沫留学的那几年里,顾易中还真的遵守了那个照看的承诺。不仅管吃管喝,还常常在学业上为她答疑解惑,什么大事小事乱七八糟的,找他就对了。
但顾易中对张海沫实在是太过照顾,从一开始便带着莫名其妙的热情,彼时他们才刚刚相识,这甚至让张海沫一度怀疑他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次张海沫不慎说漏了嘴,顾易中抬头状似认真地打量了张海沫一番,又看回他的书,淡淡回道:“张海沫的女儿大概会比你好看很多。”
“欸?!”这是拐着弯说她丑?张海沫当场就不乐意了,蹿起来要同他理论。
顾易中只是淡定地放下手里的书,轻笑一声,扬起半边眉,手指在张海沫待修改的文稿上点了点。
张海沫霎时偃旗息鼓,宣告投降,敷敷衍衍地应了一句,“是是是,小少爷说的都对。”
张海沫毕业回国之后便回吴县工作,顾易中便递了辞呈,去了南京。两家长辈从前订下了娃娃亲本是最好的回国礼,只是眼下两人隔着千里路,聚少离多,原本定下的婚期便也一拖再拖。
张海沫常常写信给顾易中,一提起笔就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都写进去了。而他的回信却极其敷衍,通常都是他昨天看到什么什么了,跟着上级又干嘛干嘛了,他父亲又怎么怎么了。正经的像在书写汇报工作,但张海沫却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只因顾易中这人本就是个怪人,放着好好的少帅不当,偏跑到南京去给别人去当手下,要是张海沫呀,守着家里的产业混吃混喝一辈子是再好不过的决定了。
去年,张父身份暴露,张海沫也受牵连被关进了牢里。那时风声正紧,放眼整个南京,谁还敢跟一个疑似□□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呢?但顾易中他就敢。
张海沫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借着昏暗的烛火写着信的时候。他忽然就出现在张海沫的面前了,用一句很俗气的话讲,那便是——犹如天神降临一样。
但这个天神不是真正的神仙,他有七情六欲,也会感到害怕。张海沫清晰地看见,他给自己解镣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她盯着他头顶的发旋正出神,他蓦然抬头望向她,眼下泛着青黑,眼角是隐隐的红血丝,连下颚上都还有浅浅的胡茬印子。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模样了,张海沫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强打起精神,冲他吹了声口哨,戏谑地笑着说:“这是哪家的小少爷,生的这般好看?”
他终于是笑了,眉眼舒展,无奈地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张海沫的头,“你啊,还是这个样子…我便也放心了。”说着他顿了顿,然后郑重其事地凝视着张海沫的双眼,“来年春日,待你爱的梨花盛开之时,你可愿意……”
张海沫立马便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连连点头,笑得应道:“好。”
如果她真的是张海沫便好了,可她还能骗他到几时呢?
她呀,本不叫张海沫,但张海沫确实是张父的女儿,而她本叫林书娟,是张父的义女。那是张父一家搬到北边的时候,那时张父便已是共产党的一员,他和他的妻子两人一起执行任务,后来妻子暴露为掩护张父逃离而牺牲,一同死于那场动乱的还有张海沫,而她便是在张父逃亡途中于废城捡的,彼时她已经饿得不省人事,后来她便跟着张父,成了张海沫,成了张父的亲生女儿。
是啊,从她跟了张父起,她便成了张海沫,她又怎么不是张海沫呢,只她的接近本就是一场故意安排。
这十年,她跟着张父的脚步,心甘情愿接下这个任务。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任务也完成了,亦从未后悔。
张海沫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唯独愧对一个顾易中。
就像站在激流中飘摇的小船上,怎么也到不了彼岸,那些难以启齿的、深藏于心的事,将张海沫推向了他的对岸。
只是真真假假,孰是孰非,谁又能说的清楚呢。这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若是有,也是一个敢说,一个愿信。张海沫是前者,顾易中则是后者。
顾易中初次见到张海沫的时候,是在张父返回吴县的第三日,那时,顾父带着顾易中拜访这位七八年未见的老友,他在院子里看到这位如梨花般雪白的女娃娃,七八岁模样,梳着两个辫子,笑嘻嘻得在树下逗着狸猫,甚是惹人喜爱。
所以后来,当顾父告诉他,他母亲曾与张海沫的母亲年轻时情同姐妹,曾约好若是双方正好生了一儿一女便结为亲家这件事时,顾易中平静的接受了,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期待。
再次见面则是在大学校园里,张海沫抱着书坐在长椅上,透过书缝躲躲闪闪地打量他,狡黠明丽如明媚春光,也是顾易中一生中最明媚的光。
后来顾父催促顾易中回国的越洋电话愈来愈勤,从一周一次到一天三次,顾易中拗不过,最终还是回了国。但回国之后顾易中却没有回到吴县,而是去了南京。那时的顾易中干着基层的工作,杂事很多,但张海沫常给他写信,她总能以最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最好笑的事。
顾易中也曾幻想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可早在他在大学校园遇见张海沫之前,顾父便已告诉顾易中张海沫的父亲可能有问题,而顾易中也常从相处之中察出端倪。
千算万算,只是算错了真心;千防万防,终是没防过喜欢。
当张父事情败露,张海沫也一同被关进去的时候,顾易中就明白,这场局是她赢了。
顾易中被押着去见父亲的时候,顾父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一搭没一搭地吐着烟圈儿,桌上的晨报整整齐齐,似乎还没有人看过。
“父亲。”顾易中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句,便不再吭声。
顾父这才转头看向顾易中,带着审视的目光,“你是我教出来的孩子,应该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
“父亲,张海沫…那是我爱的人。”
那场谈话最终不了了之,幸运的是父亲最后还是放了张海沫。
顾易中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京,见到张海沫的时候,他忍不住落泪,她瘦了好多,很是憔悴,再没有往日叽叽喳喳的那股兴奋劲儿了,而她看到顾易中时满脸不可置信,可眼中却忽然亮起了光,那光亦刺入他的眼。
顾易中瞥见了桌上的信封,每一封上都是“顾易中亲启”,仔仔细细地收入怀中,他喜欢那个眼里永远有光的张海沫,他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但是当张父暴露,当张海沫的决策被人知晓,当证据确凿的事实摆在他面前,顾易中只剩下无可奈何。
顾易中为张海沫买了船票,只一张,他没想过如果多一张船票他会不会一起走,可他不能走,他的父亲不会允许他离开的,更何况还是跟张海沫一起走,将她送去国外安全的地界,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顾易中站在码头边,痴痴地望着远处的轮船上的那抹倩影,他的光终还是被乌云隔开了,此次一别,只怕是终生不见了……
轮船早已远去,张海沫仍站在甲板上,望着顾易中已模糊不清的身影,手中紧紧握着唯一的船票,即便万般不舍,她仍旧没问他能不能跟她一起走,这场骗局,就该以她骗取他的真心再狠狠丢下潇洒离去为结局…
迎着温暖的朝阳,张海沫纵身一跃,沉入海底,冰冷的海水淹没她的思绪,好像又看到了那年初见,顾易中笑着朝她走来,“张小姐,你好。我是顾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