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童话》优莉恩

1、第 1 章

　　“渔夫多吉的妻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年轻的多吉在沙滩上发现了一名湿漉漉的女子，便邀请她到自己家躲避暴雨。女子在多吉家寄宿数日，二人暗生情愫，结为良缘，生儿育女，一晃就过去了十年。

　　“但只有一点，令多吉始终不解——妻子有一个怪异的习惯，每晚临睡前，妻子进入卧室后，做的第一件事永远都是拉好窗帘，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才愿意更衣上床，他们从来没有睡前阅读或者夜宵，也不曾在昏黄的烛光下一起盘点白日的点滴。虽然与平和美满的日常生活相比，这点怪异习惯算不上什么，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吉越来越想要向妻子问清缘由——她身上有什么丑陋疤痕吗？还是说她当过海盗，皮肤上印有刺青？他们可是夫妻啊，这些又算什么？难道有什么是比这更需要隐瞒的吗？

　　“又一年的暴雨季到来之际，多吉在一个雾气迷蒙的早上因降温而早早醒来，看到妻子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整理着海藻般浓密的黑发。尽管多吉每天都勤恳工作，早睡早起，但妻子总是醒得比他早得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在卧室里梳妆。

　　“或许是从未经历过的情境让多吉产生了冲动，或许是清晨的朦胧让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望着妻子被长发遮蔽一半的面孔，终于问出了口：‘亲爱的，你到底为什么从不与我坦诚相见呢？’

　　“妻子手中的动作猛然停下了，她像是吓了一跳，许久才转过身，笑眯眯地反问：‘就算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什么妨害呢？难道我有所保留，我们就不是相爱的家人了吗？’

　　“多吉忍不住翻身下床，想要与妻子面对面相谈，妻子却抗拒地想要逃离房间。多吉抓住妻子的手，让她踉跄着栽回椅子上，那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了妻子的双脚——被她一直隐藏在鞋子中的，是一对褐色的鳍状物，作为渔夫的多吉一眼就认了出来，细密的鳞片覆盖着她的脚踝，她的双腿似乎是由一条鱼尾裂为两半。多吉在惊讶中不自觉地放开了手，妻子掩面跑到门前，留下幽怨的啜泣：‘如今我的秘密被发现，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生活了。孩子们长得像你，所以我不会把他们带走，请让他们忘记我这个母亲，光明正大地长大成人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就算双腿由鱼尾构成，她依然跑得相当快。多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追出屋子，但妻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海岸边。正如她奇迹般出现的那一天，她如同泡沫融入海洋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除去家中置办的衣物，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曾有一位温柔美丽的母亲曾存在于这里。

　　“多吉遵从妻子的愿望，将孩子们抚养长大。一开始，他们还会哭着问父亲，‘妈妈去哪儿了？’，多吉会想办法用各种理由来拖延和掩盖。村民们仿佛从多吉的哀伤中默认了这一家的女主人遭遇了什么不幸，也不再多提起她。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渐渐长大，口中也不再念叨母亲。他们和父亲一样，成为了优秀的渔人，村子里再也没人能游泳游得像他们那样好。直到孩子们成家立业，多吉老去，他依然常常在傍晚与清晨去海滩散步，眺望远洋，但他曾深爱的妻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坐在床沿上的男子压低了粗哑的声音，将故事收尾。他小心翼翼地注视床上的女孩半晌，轻轻合上童话书的封底，起身准备离开。但女孩好像还没有彻底进入梦乡，她揪住男子的衣角，迷迷糊糊地问：“爸爸，多吉和妈妈……真的相爱吗？”

　　男子因女儿梦呓中混乱的称谓而忍俊不禁，他在床边俯下身，反问道：“当然了，芬妮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因为……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啊！”芬妮撑起沉重的眼皮，撅着嘴说：“多吉为什么一点也不主动，妈妈也不肯相信他……”

　　她嘟囔着，又合上了眼。男子怜爱地为她将沾在嘴唇上的发丝捋到耳后，听着她喉咙里的咕哝变成细小的鼾声，确认她这次不会再突然惊醒，随后熄掉了床头灯，放轻脚步走出了房间。他回到一墙之隔的二人卧室，将书放回两张床之间被雕花装饰得像奶油蛋糕一样的绿色床头柜抽屉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用亮闪闪的丝带包装好的小盒子，郑重地放到了卧室外的餐桌上。

　　第二天，正如男子所预料的那样，他被女儿的吵闹声从睡梦中惊醒，芬妮一把推开父亲的卧室门，抱着被拆开的小盒子跳到他床上，兴奋地问：“爸爸！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了——生日快乐，芬妮。”男子揉揉眼睛，刚想起身，就被芬妮提着的风铃串打中了额头，芬妮连忙拢起那些由各色各样贝类打磨成的吊坠，一边打趣着父亲，一边爬下床，光着脚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男子苦笑着拾起掉在自己床上的丝带，拎着芬妮刚刚甩掉的拖鞋，跟在了她后面。

　　芬妮已经将窗帘与窗户大敞，此刻正站在阳台上将风铃挂在窗前。贝壳与金属铃铛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芬妮系好风铃，在阳台上跪下来，将本来放在阳台正中央的花瓶推向角落，避免绳索和瓶中扎成一束的狗尾草缠在一起。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抚过一个个贝壳，兴致盎然地分辨父亲雕刻出的形状。

　　“这是帆船、这是指南鸟、这是南瓜、这是丰收祭典上卖的灯笼、还有——这是人鱼吗？”芬妮的手指停留在最下方的吊坠上，她扭过头，仰着脸询问父亲。“爸爸，世界上真的有人鱼存在吗？”

　　“当然存在了，据说他们还拥有被世界政府认可的国家呢。”从来对政治和历史不感兴趣的男子费力地从记忆深处翻出曾经听自己的父母在餐桌前聊起过的旧闻。“而且，那些从海上来的水手也跟我们分享过好多他们遇见人鱼的见闻，不是吗？”

　　“那等到爸爸出海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可能遇到人鱼？拍照片带回来给我看好不好？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可全——都是大美人呢！”

　　“等到我出海……大概还要一段时间。”男子无奈地避开女儿期待的目光，咕哝道：“前两年村子新造的那艘船才试航了两趟……唉，还是先安心种田吧。”

　　芬妮没有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抵触，跳下窗台，跑去厨房准备早饭了。男子留在窗前，也用指甲碰了碰坚硬的贝壳挂坠，呈人鱼剪影形状的贝壳跟着轻轻摇摆。

　　西奥村所在的小岛孤零零地坐落于东海偏南，岛屿周边礁石密布，海流难测。村里人口始终突破不了四位数大关，已有几世代总体自给自足。基于村子的经济实力和基础设施，造船看起来得不偿失，更别提村里基本没人有出海航行经验，一群土生土长的岛民齐心协力都未必能把船安然开出环礁。

　　除去固定季度来岛上贩卖油盐酒水与日用品的小商贩，偶尔，也会有船只在恶劣天气下被乱流引向礁石，最后不得不在西奥村重整队伍、补充物资，这基本就是西奥村唯一的外贸途径。最糟糕的情况是引来海盗，幸而会被天气影响航线的船一般都大不到哪儿去，小岛一年也遇不上一次厉害的海盗光临。临港的几户人家甚至合资开了一家面向水手的酒馆，这也就成了岛上时不时热闹起来的、最大的信息集散地。

　　有些年轻人认为，西奥村最应该与水手们交换的不是物资与钱财，而是航海与造船技术。就算不与其他岛屿进行贸易，仅仅尝试一下近海捕鱼，也会对村子低迷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就在近些年，年轻人们尝试着去实践了，造出西奥村的第一艘小型海船，驶向外界，芬妮的母亲也参与了第一次远海航行，从那次旅途中为女儿带回了九岁的生日礼物——一本写满了三百六十五个故事的童话书。

　　有了第一次小小的凯旋之旅，第二次试航中，更多的年轻人登了轮。但是，眼看着将近一年已过，那些满怀好奇与期许的西奥村第一批新人水手早在离开村子一个月后就再无音信。无论是在海盗、变幻莫测的天候、还是随时有可能卷入的其他岛屿和势力的纷争面前，一艘载满航海门外汉的小船都太过于渺小了。男子每天都按照妻子的嘱托，给女儿读一个故事。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但是，在读完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他感觉心底有一股沉重的思绪随着书页合拢而被隔绝在了昨日。或许他不得不和多吉一样，要接受妻子再也不会回来的可能性。

　　——她和众多同乡们一起，被可怕的大海与外面的世界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