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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山不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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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真自幼便是定下的太子妃。
她嫁入东宫时堪堪不过十四,还是个半大孩子,太子怜她年纪小,便求父皇准了她在宫中随意走动。
谢真是整个谢族捧在手心千娇万宠养大的幺女,本不该嫁入天家,奈何谢氏一族这一辈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只得一个她。
世家与皇权争夺日久,谢真与太子的婚事,是两方心照不宣的彼此妥协。
族中长辈怜惜她为了家族便要牺牲自己一生,便不大以礼法严苛管教她,养成了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
直到出嫁,家中长者才惊觉她这性情委实不适合当一个太子妃,只好匆匆替她塞了几个精明些的婢女一同嫁入了东宫。
太子总觉得她年纪小,又是才来宫中,没必要太用宫中的规矩束缚她。谢真乖巧了半月,见相处与家中无异,便逐渐本性暴露。
先是在御花园里搭了个秋千,叫婢女将她推得高高的,结果一推就推到了旁人身上,连着谢真一同摔了出去,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秋千。
被撞到那人还未出言责怪,便见小姑娘先一步从他身上爬起来,红了眼眶,泪珠儿一个劲往下掉,眨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谢真的婢女入宫前被恶补了一堆宫中注意事项,自然知晓眼前这人是谁,慌忙上前请罪——
“陛下,我家太子妃娘娘初入宫,许多规矩还未习得明白,今日冲撞实属无心之过,还望陛下恕罪。”
谢真知晓自己闯祸了,抽抽噎噎地开口:“是我顽劣,还请陛下不要责怪我的婢女……陛下可以罚我抄书……”谢真在家中受过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过是抄几本书,族中长辈也没告诉她宫中与家中不可相比,当下脱口而出。
皇帝哑然失笑,“既然是无心之过,那便算了,只是不许有下次了。”谢家这个幺女自是最得长辈欢心,本以为是个如何八面玲珑的人物,却不想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谢谢陛下。”谢真闻言顿时也不哭了,笑逐颜开道谢。
“娘娘,您该叫父皇。”婢女轻声出言提醒道。
“不必了。太子妃既然是初来宫中,对宫中礼仪也生疏,日后熟悉了再改口也不迟。不必如此严苛。”皇帝道。
他忽略了听到“父皇”二字时心底泛起的淡淡不悦。
谢真自觉她方才失仪,如今该挽回些才对,便恭恭敬敬道:“是我不对,下回必不再喊错了。父皇便是父皇,如我阿翁一般,为人子女当敬之。”
皇帝看着她天真娇俏的小脸,半晌才道:“……你说得是,你便继续玩秋千罢,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远远地,皇帝听见太子妃说,父皇可真是个好人呐,他和族长爷爷说得一点也不一样,分明很慈祥嘛。
慈祥。
皇帝想,他还没老到那种地步。
太子妃的鲜艳活泼和沉闷的宫廷格格不入,就像是一片纯白中唯一一抹红,让人目光不自觉追随着她。
皇帝时常会听到太子妃在御花园的池塘里钓锦鲤喂猫儿,或是戳窜着宫中的小公主们把御花园里的花儿摘秃去斗百草,亦或是做了风筝在宫墙内放那风筝飘飘晃晃就落到了御书房前的地面上。
皇帝走过时看了眼那风筝,仿佛一只蝴蝶的形状,翅膀在三月东风里颤巍巍地颤动,一种振翅欲飞的姿态,犹如那位太子妃。
美丽,却也脆弱。
皇帝命人收拾了那风筝,给太子妃送去。
宫人送去前给他先过目了一眼,瞥见素白绢布上用簪花小楷写了一行词句。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知与谁同。
皇帝看罢,微微一笑,到底是小女儿心性。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的太子妃没过半月就哭着跑到他面前来了。
小姑娘什么也不说,就是站在那儿委委屈屈地掉眼泪。
他心下软得不行,温言软语连哄带骗才让小姑娘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皇帝听完才知晓原来是她家中修书来告知她母亲病了,她想回去却被告知不能随意出宫。谢氏一族远在琅琊,路途遥远,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太子离京,她便只好来求他。
皇帝连声安慰她,派人去备了车马,又调遣了护卫派人送她回琅琊探亲。
太子不日回京,闻得此事便同他父皇笑言,谢真比他们这些亲子女都更得皇帝宠爱些。
皇帝闻言一愣,他素来不是多喜欢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过是偶尔过问两句。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破土发芽,而适合万物生长的春天即将过去。
皇帝按下心底繁杂的心思,淡淡道:“谢家的小女儿嫁入宫中,年纪也还小,多怜惜几分是应当的。你也多照料些。”
太子点头应是。
谢真一去到她母亲头七才匆匆动身回京,许是母亲新丧,整个人也不复往日鲜妍明媚,反倒多了几分消沉。
谢真也不再在宫中胡闹,多数时间坐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绣花,或是偶尔到御花园的秋千上面坐一会儿,只坐着,也不在肆意要人将她推得高高的。她也慢慢开始学习处理东宫事宜。
她在慢慢变成一个端庄娴雅的太子妃,一如其他谢家女儿,一言一行都不出差错。
皇帝想,她大概是不开心的。
从被太子一语道破那些转辗反侧的隐秘心思后,皇帝很少再出现在谢真眼前。
那是他的儿媳,比他的女儿还小上一岁,她将他视为父亲。那些不堪的想法此生只能用埋心底,不得向旁人露半分端倪。
皇帝偶尔会隔着花丛看几眼坐在秋千上的太子妃。她近来好像新迷上了编织,甚至在编手上的小玩意儿时偶尔会低头微笑。
皇帝尽可能地对谢真好,只要她有要求必然无所不应,得了什么新奇玩意第一时间就会给东宫送去。
可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他甚至不敢轻易见她一面。只怕被那双眼睛望上一眼,就当真要罔顾她的意愿乱了人伦。
那个小姑娘,该配这世间最好的郎君。不该陪他一起被世人唾弃。
何况,她对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人并无半分旖旎心思。即使他是皇帝。
他如此爱着一个人,小心翼翼,万般珍重。
谢真那日编的玩意儿终于完成,但许是忘了,她没有拿走,落在了秋千上。
皇帝走过去一看,是一枚嫣红的同心结,长长的流苏垂落在风里。
那该是她准备送给太子的吧。皇帝忍不住想,谢氏最耀眼的明珠,王朝上下无人不称颂如圭如璧的端方君子,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啊。
皇帝还是拿走了那枚同心结,锁入盒中,只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把玩。
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不仅仅为了谢真,更为了江山天下。
太.祖出身草莽,与士族素来不和。士族把控着半个王朝的政治力量,盛极时皇权都得避其锋芒。
谢氏,士族之冠。
“谢真”这个名字从来不代表她自己。她是士族和皇家之间的纽带,是交易的筹码。
皇帝握紧了那枚同心结。
天下承平二十载后,帝崩。
皇帝最后留了两份圣旨给太子,一份传位诏书,一份永不废后。
他久久不肯离世,不过是为了多照看她两眼。如今她已经是个合格的太子妃,将来也会是合格的皇后,他……也终于能放下心。
他没什么可给她的。
她一生出身尊贵,少时嫁得如意郎君,千娇万宠,日后是皇后,会是新任太子之母。最该是圆满。
他一腔情意活着时无法诉诸于口,死后也成秘密伴他长眠,独一枚旧日同心结常伴此身。
这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无物结同心。
宫中钟鸣十二响,帝王崩。
谢真提笔写下当年那句诗——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知与谁同。
此生情意都在那个暮春随母亲话远去。
“真真,你日后该是中宫之主,万不可与君王色授魂与”
母亲一眼便看破她眼底暗藏情意,唯独君王至死未知。
知与谁同?此生爱恨知与谁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左不过一句恨不生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