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钺》达咯哒

1、无钺

　　天上的纲常并行不悖，人世的恩怨纠缠不休，地底的恶鬼竞食不灭。万物自生始，都要忍受轮回之苦，苦海无涯，谁知无涯之外，还有更苦。

　　烧不尽的无明业火，五蕴无一不苦，此乃阿鼻无间，地狱至苦。红莲湖畔，无涯碑上，万重枷锁束缚，道道血铭狰狞可怖，那怪物头身两地，偶尔挣动，天雷便骤然而至，霎时令骨肉分崩离析……

　　无钺睁开了眼，旁边有个睡得酣死的活物，不对，该叫活人。

　　“大仙，今儿晚上，这怕有一十八回了罢，还让不让人好好困觉了？”

　　说话这人，姓霍，名成沐，是荀安城里的“彩立子”，换成明白话说，就是变戏法的。

　　霍成沐在彩门不出彩，悟性自然一般般，要盼到老婆孩子热炕头，至少得耗上十年八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加冠之龄，一想过去学艺卖艺吃的苦头，盘算着出门逍遥一阵，放光了积攒多年的苦水再回来。

　　只可惜，逍遥了没两日，他就碰上要命的冤家。

　　出了荀安城一百里，有座郦南山，山上有个远近闻名的老虎洞，无钺要死不死，堪堪就在那洞口奄奄一息。

　　“要不是母大虫在外头觅食，小爷我……决计不会搭理这厮。”趁着无钺睡熟，霍成沐愤愤地瞪了一眼，而后便下了床，从床下翻出一张薄毯。

　　霍成沐家中铺不起地砖，一晚上膈应得睡不着，心内止不住地骂骂咧咧。

　　霍成沐原来想得干脆，打理好无钺身上的伤口，转身就能支走，不想无钺一睡就是七日，醒来能吃能喝，轻飘飘打了个哈欠，竟然掀倒一面墙，骇得霍成沐不敢摸不敢碰。

　　折腾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糊好了墙，霍成沐小心翼翼地寒暄了几嘴，这才发觉无钺说不出一句成行的话，只会嗯嗯啊啊地叫唤。

　　霍成沐辛苦教导了三两日，无钺高兴了，嚷嚷两句“活人”，不高兴了，连人都不是。

　　“大仙，小的今日要出门挣钱了，您在家里头好好歇着，别磕别碰的，晚上就有肉吃……您怎么瞅，好歹应一声呗？”

　　霍成沐半只脚踩在门槛上，看着无钺似要溢出两眼的血色，愣是定住了没敢动。

　　“大仙，您这……到底嘛个意思？”霍成沐哆哆嗦嗦地，还是忍不住出了声，语声刚落，无钺就扑了上来，一口稳准狠，死死咬住霍成沐的脖子。

　　“大仙您真本事，咬得好，咬得妙，咬得阎王爷呱呱叫……”霍成沐的废话倒不完，喉头跳来跳去的，成钺咬了半天没咬紧，瞳孔里的血光悄然散尽。

　　霍成沐龇牙咧嘴地挣扎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无钺手脚迅疾，很快扯来一条纱布，慌慌张张地就要往霍成沐脖子上勒，霍成沐拗不过，抬手拍了拍无钺的脊背，安抚道：“没大事，大仙快睡去，不然等着月头上来了，小的哪怕割肉刮骨，到时也不够大仙塞牙缝的。”

　　这话仿佛暗藏什么玄机，无钺一个跟头滚到榻上，利落地卷起被褥，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霍成沐抚了抚胸口，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哎，我就是闲的，就算那母大虫在，大仙也肯定能生嚼了，现下揽在自己家里，没俩月就吃光了存粮，我这后半年还怎么过……”霍成沐嘴里头咕咕叨叨，手底的动作却不耽搁，一弹指光景，已经支好了过腰的桌案。

　　夜凉如水，华灯初上，皓月当空。

　　时逢中秋佳节，上了街的孩童跟山里的土匪没两样，左摸摸右碰碰，几个摆地摊的又喜又惧。体面的孩子看上了眼，定会咿咿呀呀地喊来大人，价钱比那抠抠索索的小媳妇好说得多；而那些长着飞毛腿的穷崽儿，趁着人多眼杂抹擦一把，偷一两手不要紧，最怕的是踩坏了摊子，还追不上讨赔。

　　霍成沐一个多月没出家门，杵了整整一个时辰，自始至终无人问津，望着几个支摊的小贩心惊胆战，只是看热闹，竟也看得乐不可支。

　　又等了半盏茶工夫，霍成沐困得发紧，估摸着生意做不成了，正要收拾家当，案前跑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幼童。

　　“小崽儿，就你一个？”霍成沐停下动作，半倚在案上，那幼童的眼神阴恻恻的，看得人心底发毛。

　　幼童点了点头，从手上撸下一圈珠串，霍成沐打量了半晌，随即伸手揣进兜里，趴在案头小声道：“这玩意儿可不得了，哪儿来的？”

　　幼童的眼中幽光更胜，霍成沐顿时感觉脑中嗡嗡作响：“青阳，你行止无忌，招揽邪祟，撞塌天庭南柱，而今祸果已成，罚你入无间身死魂灭，万劫不复。”

　　霍成沐抖肩一激灵，只见那幼童的眼神更加怨毒，忙不迭宽慰道：“好了好了，这就给你变个，你可看清楚了，千万不要移眼！”

　　他从身旁的杂碎背篓里拈出三个破碗，又从腰间的布袋里抓出八枚花花绿绿的泥丸，这夜出门走得急，加上中秋团圆夜，不好坏了发小的合家欢，没了李屠户家的二柱子帮衬，除了这一手“仙人摘豆”，实在变不成更能唬眼的戏法。

　　那幼童一脸的不屑，显然不是买账的神色，霍成沐手忙脚乱地一兜喽，转身就跑，幼童脚下生风，没让霍成沐逃得几步，就直接截在他身前。

　　“大罗神仙，宝贝还你还不成么？”霍成沐在布兜里捣弄了半天，却是无果，幼童的虎牙越长越长，面色也越来越青，额际还顶出两只黑漆漆的角。

　　“小爷我没偷没杀没抢，为什么大仙们一个个都要往我身上黏……”
　　霍成沐心下叫苦不迭，脚底生根，两腿发颤，只留着闭眼等死的胆量。

　　“活人！”

　　“我滴个乖乖隆地洞，大仙您终于——”霍成沐正想千恩万谢，哪知无钺不分敌我，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还有手腕上的珠串。

　　那小鬼只是看了无钺一眼，化形的身体便难以为继，半个身子往前“吧嗒”一栽，支棱着的手变成了爪，霍成沐见它要逃，忍痛大喝——“快追！”

　　无钺充耳不闻，死咬不放，没过多长时间，霍成沐两眼一抹黑，眼看要跌倒的一刹那，无钺的瞳孔血光乍现，于此同时，窜出一条赤青色的龙尾，将将垫在霍成沐枕骨之下。

　　自从无钺显现真身一瞬，那小鬼就开始瑟瑟发抖，拳头大的脸上四只眼，全都聚焦在脚下巴掌大的地方。

　　“孽畜，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缘何害人？”

　　小鬼哆哆嗦嗦地道：“吾主……吾主容禀，恶鬼道第一重结界已破，十七只恶鬼闯入天人道，收集精血回魂之后，便能破尽七重结界，释放四千八百八十七万只大小鬼众，届时再尊吾主为八荒战神——”

　　小鬼越说越亢奋，无钺的原身逐渐化作一道虚影，附在无钺的人身之后，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小鬼连皮带肉吞入了腹中。

　　霍成沐不敢想也不愿想，自己居然还能醒。

　　茅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摇摇欲坠，无钺窝在墙角，一茬又一茬地往嘴里扔稻草，霍成沐看不下去，捏着喉咙咳了一声。

　　“活人！”霍成沐仿佛听到了磨牙吮血的声音，当即阖紧了双目装死。

　　无钺一个大跳，飞扑到霍成沐身上，差点拍扁了霍成沐的五脏六腑，还“嗷嗷”地叫了两声。

　　好在这一次无钺没咬人，只是趴着一动不动，“他这是……母大虫护崽子么？”霍成沐吃力地挤出一个念头，而后就晕晕乎乎地昏了过去。

　　霍成沐被无钺喝了整整一月的血，两个人差不多除了吃就是睡，也不知道怎么囫囵活下来的。

　　歇息了大半日，霍成沐好好思忖了一番，想到再荒废下去，头顶的草盖也留不住了，赶忙振作精神，风风火火地穿衣盥洗，不过一脚伸到门边上的时候，又紧紧张张地退了回来。

　　“大仙，算命的说我八字不好，天生就爱招惹一些妖魔鬼怪的，昨夜的情形您也见着了，更何况……小的还不是为给大仙买肉才攒钱么，不妨大仙今日出趟门，帮小的镇镇邪？”

　　外面艳阳高照，无钺浑身上下顶着被褥，在墙脚里恩恩哇哇地嚎叫，霍成沐这才察觉不大对劲，“大仙，您没事吧？”

　　霍成沐一手扯着被褥，正要掀开，里面的无钺抽搐了一下，再之后就没了动静。

　　“大仙，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