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
“贾宝玉！你摸着良心再说一遍，我是为何而死的！”
金钏儿这句质问的话是撕心裂肺地从嗓子里呕出来的，几乎字字泣血，每一声都沾着她的恨与泪，仿佛她此时恨不得拉着贾宝玉一同就死一样。
像金钏儿这种丫鬟，平日里怎么敢直接叫主子的名姓呢？但她此时已经死了，死人自然不再在乎这些活人的礼数，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会怕别的吗？
金钏儿的声音是那样痛苦，就连林黛玉这个完全不知内情的外人听了她的哭喊，都不免侧目，多看了她几眼。
至于本来就对她怀有愧疚的贾宝玉，此时更是心中大乱。他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几乎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不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贾宝玉从来只见过那些面容姣好柔媚的女子，又何曾见过这种可怖的女鬼？他站在金钏儿面前，想靠近看看她，却又怕她再扑上来杀自己，并不敢走上前。
金钏儿看到贾宝玉如今畏畏缩缩不敢靠近的模样，怒极反笑，笑得嗓子都嘶哑了，才又说：“你心知肚明我为何寻死，如今却问我做什么！”
“可，那是太太告诉我的……”贾宝玉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失落茫然。
其实贾宝玉之前也曾怀疑过这个说法。金钏儿死的时机太巧了，巧到他不得不去疑心，对方的死因真的是因为打碎了东西才被撵出去，最后气急投井的吗？
可他不敢去细想。他怕。他怕自己最后发觉，金钏儿是为自己而死的。
他前一日在王夫人的房里和金钏儿开玩笑，先是说要讨金钏儿嘴巴上的胭脂吃，后来又说要向太太讨了金钏儿到自己房来陪自己作伴。
这种轻佻暧昧的话，两人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是那日两人正凑在一起闹呢，却不想王夫人竟突然醒了过来，冷冷地瞪着两人。不等他们俩反应过来，就劈头盖脸地打了金钏儿几巴掌，还立刻叫来金钏儿的家里人，将她撵了出去。
贾宝玉平日里就经常和府里的丫头们打闹，王夫人也一直都知情，可是在此之前她也至多是训斥几声，很少这样动怒。王夫人那日的恼火模样实在吓人，贾宝玉怎么敢劝？他又怕自己连带着一同被太太斥责，连忙丢下金钏儿自己先跑了出去。①
贾宝玉当时虽然害怕，但也没真放在心上。他本来以为等过几日，太太消了气，便会让金钏儿回来伺候。到时候自己再在金钏儿面前说些软话，哄得她高兴，就不会生自己气了。
可谁知道……金钏儿被撵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就投了井。
也是金钏儿实在命苦。王夫人虽然一直都厌恶那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去勾引主子的丫鬟，但她实在疼爱宝玉，即便知道他喜欢和丫头们玩闹，但平日里并不怎么插手这些事情，由着他胡来。反正不过只是些丫鬟奴才罢了，王夫人并不放在心上。这些大家里的少爷们，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等到大了再约束，也不迟。
可是金钏儿和贾宝玉打闹那天，王夫人刚从贾母口中得知贾敏要回京探亲一事。她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露出来一丝不悦，只好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金钏儿这时候撞上来，王夫人自然把怒气全撒在了她身上。
贾宝玉知道金钏儿投井的事情之后，也曾忧心是因为自己那日和她开玩笑，才害死了她。可是后来王夫人一口咬定，是金钏儿打碎了自己房里的东西才被撵了出去，愤恨之下跳井了。即便是贾宝玉去问，她也这么说。
王夫人这般笃定，贾宝玉便也松了一口气，信以为真。觉得自己不必再背上金钏儿这条人命了。
但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金钏儿，她还这么恨自己……
金钏儿听贾宝玉这么说，一言不发，只是拿那双带着眼泪和恨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贾宝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黛玉坐在一旁，拿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两人又哭又闹。虽然贾宝玉说得磕磕巴巴遮遮掩掩，但是以林黛玉的聪慧，还是能将他们两人之前的那段往事大概猜出来一二。这人鬼痴缠爱憎的故事，林黛玉这些年见过的，听过的，只怕比那些桥洞里的说书先生们还多。见多了，便也麻木无感了。
但是今天听了贾宝玉和金钏儿一事，林黛玉却有些疑惑，他望着默默垂泪的金钏儿，突然开口问她：“逼死你的，到底也不是贾宝玉，你为什么非要缠着他呢？”
--林黛玉这话说得直白，就差没直接问金钏儿，‘你为什么不去缠着王夫人’了。也好在此时贾宝玉心里很乱，没能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还以为林黛玉是在为自己劝说金钏儿不要纠缠自己呢。
但是金钏儿却听懂了，她冷笑一声，看向林黛玉“我在她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我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这么对我，我一点都不意外。”
王夫人虽然平日里总是端着慈善向佛的样子，但是她平日里的那些所作所为，怎么能够瞒得住金钏儿这种贴身伺候她的下人？金钏儿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位主子有多么心狠，所以不管王夫人怎么处置她，都在她意料之中。
但是金钏儿没想到，从她被王夫人打骂，到她被王夫人撵出去。由始至终，贾宝玉居然从未站出来劝说过王夫人。哪怕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金钏儿犯了错事被撵回家，家里所有人都对她横眉竖眼，觉得她给家里人丢脸了。她躲在家里哭天抹泪，家里人见了也当做没看见，完全不理会她如何。
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好活下去的希望？
贾府里的丫头，有几个不想向上爬，不曾肖想过贾宝玉身边的姨娘之位？金钏儿自然也不例外。她刻意和贾宝玉之间关系亲昵，还时不时拿些轻佻的话去挑他，可是那又如何？
所有人都这么想，她只不过是做了出来罢了。
金钏儿向来都觉得贾宝玉对自己有意，觉得以后自己定然能够踩在昔日姐妹们的头上成为主子。纵观整个荣国府，还有几个人比她生得更加俏丽，比她更有心机手段呢？
她原本志在必得。
金钏儿总觉得贾宝玉平日里在女孩儿们面前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软话，总该有那么一分……不，半分真心是给自己的吧。
可她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一点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因为没想到，所以格外恨。
金钏儿直到死了之后，她才明白，原来贾宝玉多情的壳子之下，竟然如此薄情天真，根本不懂得如何为身边人遮风挡雨。
“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那么亲热，为什么真等到我有难了，你竟然一句话都不说。”金钏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贾宝玉，眼泪早就爬满了脸颊，“我总以为你是真心的……原来你只不过是哄着我们玩儿罢了。你和你的母亲，一样狠心。”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一声，“我虽然死了，但是终究看透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倒也不算太晚。不知道以后又会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傻子为了你而死，还蠢到至死都看不透。”
刚才林黛玉一出手，金钏儿就知道，这个人实在是太强了，强到抬手间就能令自己再死一次。所以她不敢再对贾宝玉动手，只能拿话去刺他。
贾宝玉这些年来，何曾从女孩子口中听到这么狠的重话？他此时心慌意乱，只知道怔怔地看着金钏儿流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表哥。”看着这一人一鬼哭个没完，林黛玉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贾宝玉的默默深情。“你如今即便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了，这位姑娘也无法死而复生。你现在哭，也并没有什么用，不如想想此时还能做些什么吧。”
贾宝玉的眼睛里还含着一包眼泪，他转过身看着林黛玉，迟疑地问：“我还能做什么？”
林黛玉深呼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语气里的恨铁不成钢。如果今天在这求他的人不是贾宝玉，而是旁的什么人，林黛玉恐怕早就会拔剑捅人，让那人明白什么叫有因有果的报应了。
“这姑娘虽然去了，但是她死后的丧事打点好了吗？留下的家人如何？府里的流言如何平息？更重要的是，表哥你不能看着她永远做怨鬼，不得超脱吧。”若是哭能有用，林黛玉以后也不必拿着剑和命去和那些魑魅魍魉拼了，大家坐下来看谁能哭赢，哭输的人自我了结，岂不省事？
听到林黛玉这么说，贾宝玉胡乱抹了一把脸，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才有些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太太已经命人厚葬了金钏儿，还给了她娘亲五十两银子。”
金钏儿听了这句话，却只是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林黛玉瞥了她一眼，但也明白她这声笑是什么意思。
死后的体面都是给活人看的，对死人又有什么用呢？
金钏儿被撵回家之后便投井自尽，若是贾府尽力遮掩，反倒不妙。会让外人觉得金钏儿是因为曾经在贾府里受过辱，才选了这样刚烈的死法。而王夫人做出这样慷慨的举动，旁人听了之后，自然会赞她一句心慈人善，甚至还会觉得金钏儿不识大体，不识明主。
“那便只有超度这件要紧事了，”林黛玉这一天劳累太过，此时便有些疲倦，他强打精神继续说，“因怨恨而形成的怨鬼，时刻都被心中的怨气和恨意所折磨，恐怕这位姑娘如今也不好受吧。”
林黛玉的话刚一说完，贾宝玉忙去看金钏儿，金钏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悄无声息地流下两行泪。
贾宝玉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泪水？心里又愧疚又急切，他立即惶惶不安地回过头去看林黛玉，“表弟，我……我该怎么办？”全将希望寄托在了林黛玉身上。
“超度的事情说难也不难，我送给你几本经书，表哥你每日诵读，念满三个月就好。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贾宝玉听到林黛玉居然愿意出手帮忙，自然是感动万分。眼见他又要流泪，林黛玉忙开口打断，“表哥，已经很晚了，你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房里人会担心的。”
贾宝玉担忧不舍地看了一眼金钏儿，“可是她……”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贾宝玉此时对林黛玉几乎到了心悦臣服的地步，听他这么说，自然不敢再说不字，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等到贾宝玉走后，林黛玉脸上硬堆出来的笑意立刻消散，他瞥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金钏儿，对她说：“怨鬼能存活于世，不过是凭借着心中的一点执念，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金钏儿做鬼才多久，而且整日里都躲在贾府里的阴暗角落，别说是像林黛玉这样的高人了，就连除她自己之外的妖鬼，都没见过。此时她与林黛玉独处，心里自然又怕又畏惧。林黛玉说什么，她便答什么：“我知道。”
“你此时的怨气几乎尽消，大约很快就能散去怨气，投胎往生。只是你的死法实在是……再加上你生前也未必做过多少善事，即便是重新投胎，也未必有好结果。”
听到林黛玉这么说，金钏儿的脸色大变，她为王夫人做过什么事情，她自己自然十分清楚。可是突然被林黛玉这么挑明白说出来，还是会不太自在。
“所以我才让我那个表哥为你诵经，一是消你身上的煞气，二是为你来世祈福，也算是为他所犯下的过错赎罪了。你若还有什么觉得不满冤屈的地方，便早些说出来吧。”
金钏儿沉默了很久，才敢狠下心问林黛玉：“我还是不服。我是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府里的大小丫鬟们，哪个都有攀高枝的心。人人都这么做，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死了呢？
林黛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人人都做，便就是对的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像怜悯又像冷漠。悲悯众生的慈悲和睥睨一切的孤傲在他身上矛盾又融洽地混在一起。
“你应该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也应该知道，早晚都会有报应。”
林黛玉之前并不认识金钏儿，但想知道她生前做过什么恶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儿，顷刻间便能知晓。
金钏儿脸上闪过一丝恨意，“我做过的那些坏事恶事，我自己都记得，即便是因此受罚，我也没什么可分辨的。但是我不明白，那些事情分明是别人让我做的，为什么却只报应在我身上？”她为王夫人做事，又被王夫人逼死，怎么能不怨恨？即便是先前对贾宝玉的恨占了上风，此时细想下来，却也对昔日旧主生出了怨气。
林黛玉是真没想到，他今日见到的那位二舅母，居然是如此不可小觑的人。怪不得今日见到她的时候，即便她脸上的笑容和蔼慈爱，但自己还是感觉到背后传来一丝冷意……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你只看到今日自己身上的恶果，又怎么能知道来日这些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金钏儿听到这席话，怔了很久，才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林黛玉行了个叩头的大礼。“多谢道长指点。”
她能存活于世，便是凭借心中的一点怨气执念。如今她看透了贾宝玉，又得知日后王夫人也不会逃脱天道轮回，自然心中戾气消散大半，很快就如林黛玉料想的那样，散去地府了。
林黛玉今天晚上一大半的时间都耗在了贾宝玉和金钏儿两人的身上，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他们两人的事情，但林黛玉却没有露出松口气的样子。
他手腕上的小白蛇抬眼看了看他，试探着问：“你好像并不高兴。”
林黛玉摇摇头，“不能算是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他们俩谁更可怜一点。是本以为自己会飞黄腾达，结果稀里糊涂死去的小姑娘；还是至今仍然懵懂天真的贾宝玉。”
说到这里，林黛玉不免叹了一口气。他能看得出，贾宝玉并不是心肠歹毒的人，但也不知他本性如此，还是从小被人保护得太好了，他对人对事，总是太过天真孩气。
人可以天真，但那种天真应该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高洁，应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坚定。
而不是这种近乎愚蠢的‘懵懂’。这种懵懂，比起恶毒来说，更加杀人不见血。因为他不明白自己会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伤起人来，更加凌厉。
但这终究是贾宝玉的事情，他自己若始终悟不透，别人就算是想帮忙，也根本无法插手，也许还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想到这里，林黛玉也不再继续深究，放过此事。比起贾宝玉的未来，他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黛玉从茶桌上又拿起一个新的杯子，一边慢慢地斟茶，一边开口对门外的人说：“白五爷在外面看了这么久，不如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