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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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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九年,炀帝再次御驾亲征高丽。正月,下诏募民扩军集于涿郡。招募的新军均以血鹰刺左臂,因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史称骁果卫,由雄武、折冲、果毅、武能等郎将率领。雄武郎将筑斐德亲选卫尉少卿李渊之三子李玄霸为鹰扬校尉,御营行走。
狼牙月,疏竹院,戎装少年立于暗香下,月朦灯迷,银白铠甲寒光熠熠。出征在即,盔翎如雪,凄美了这场离别。
懿拾阶而下,浓妆艳裹如赴盛宴。少年细眸微怔,“第一次见你着红裳绛裙。”扑进那敞开的熟悉怀抱,妩媚的笑了,“却是为你。”
贴面的铁甲冰冷,心微一瑟缩,“今夜非走不可吗?”他的手抚上少女垂髻,下巴摩挲她紧锁的眉头,“非走不可,虽说三日后才挥师涿郡,但今日须至军中集结,今夜非走不可……”
夜缄默,月消瘦,满庭暗香和脂粉味道。许久无语,直把那铁甲暖出温度。抬头,对上那双眷恋难舍的眼,“懿唱一曲,为你送行?”
少年不答,只是定定的看。目光如剑,似要将月下花容毫厘不差的镌刻心间。
月掩华色,寒鸦不啼。天地只余她清丽婉转的歌声……
犹自唱罢,不觉少年的细眼已渡满情欲,附于耳边轻语细问,“这是何曲子?”
“是旧时一位英雄唱予红颜的。”“可有曲名?”懿不禁莞尔一笑,挣离那怀抱,立于少年面前,“等你凯旋归来之日,唱予懿,再告诉你曲名。”明明笑着,话未说完,泪却落下。离别在即,悲伤终于喷薄。
少年再度将懿拥入怀中。唇,不期然落下。那样热烈而蛮撞,深邃而缠绵。只是一瞬间的战栗,懿本能的双手环上他的颈。悲喜交织,如坠云端,全世界只余他,缱绻呼吸悉数吞下。
戌时三刻,更鼓不解离人意,声声断肠。
少年自怀里掏出一物放于懿掌心,细细握住,“凯旋之日,就是迎娶你的佳期。你可等我?”忘记了哭泣,懿点头应允,庄重而虔诚,“我等!悲欢生死,此生共赴!”
倚门而立,泪眼相送,看那身雪色铠甲终隐于夜幕。
惊蛰。
雪融。万物复苏,却春寒料峭。早膳,芷清阁不复平日的热闹。舅父上早朝,李大公子年后赴楼烦代父司职,李亦休和李智云于右骁卫当值。小汤元也终日不见踪影。李玄霸走了,春暖花开也是寂寥。明日,大军应该挥师北上了吧。帝王基业,将士骨血。昔首征高丽历时两年,此番征掠却不知何时休……
梨木雕纹的八仙大桌旁只余懿、舅母、瑾滢,各自吃着,一时无话。“娘……”瑾滢出声打破了晨间的这番静谧,“那日你说要托媒为二哥说亲,可是真的?”说话间,眼睛却描向懿。窦氏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是谁家女子?”瑾滢索性搁筷细问。“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窦氏夹了块碧透的盐淹翠瓜,未送入口,“闺名无诟。”
懿忍不住问:“那日听闻筑府也有意联姻,怎么……”未等说完,舅母就轻笑着打断,“论人品家世,筑家与长孙一族自是不能同日而语。”一旁的瑾滢闻言斥笑:“这位长孙家小姐的伯父莫不是户部尚书长孙炽?如此位高权重的家世,难道要我二哥娶来整日供奉着?”窦氏假意嗔怒,“你休得疯言乱语,你二哥在右骁卫当值,是那长孙将军他青睐有加。”瑾滢也不应,只冲懿眨了眨眼睛,复又端拿起碗筷。
用过早膳后,和瑾滢来到涤烟亭。假山的雪已融尽,流水潺潺复流,佳木微露绿意。春意端显,却难掩心底的落寞,慢慢爬上眉间。李瑾滢似将一切看在眼里,发话道:“都说二哥的城府太深,他只藏着,却苦无人可解其心……”
她眼底的一丝幽怨,懿视而不见,只淡淡的回应:“终会遇见可解其心,而你二哥也愿意为她敞开心扉之人。”李瑾滢哪里肯罢休,脱口而出:“那人难道不是你?”
懿轻笑着摇头,笑意却凉薄,“不是我!”说罢手抚上胸口的突兀处,那里有一颗琉璃佛珠,是小玄子临别所赠,“解其心者,非懿。懿所等之人,亦非他。”
许是被懿坚定绝卓的笑容所感,瑾滢喃喃如自语般问:“懿儿,你当真爱的是我四哥?”懿依旧笑得灿烂,“你可愿意我作你四嫂?”
入夜,伏案翻阅李亦休那日送来的小笺订本,却是心浮气躁。明明知道他与那长孙小姐定亲是命中注定,明明自己等的人是小玄子,可为何还这般的烦闷难平?白日李瑾滢的一番话,犹似在耳,“那人难道不是你?”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懊恼的合上小笺,遣丫鬟端水添炭。慵懒的靠向椅背,身乏困倦。小玄子不在,这几日夜里总是冰寒难耐的冻醒。房内,似有幽幽暗香萦绕,却不是梅香。那丫鬟出去这半会儿怎还不见人影?忍不住想起身,却是一阵眩晕,复又瘫软在椅子上……好困。双眸半睁半眯,看见一个黑色人影已近身前,悄无声息。
懿提不起半分力气,任由那黑衣人将自己搬至肩头。坚硬如铁的肩硌着柔软的腹,又一阵天旋地转。那双薄底翘头的尖靴跨出门槛,门外躺着的正是小丫鬟,侧脸仰躺,颈处一道刀伤仍在淌血,而身下的一大滩血渍似已冻住。胃翻江倒海,想吐却连干呕的气力都没有。只听见有人厉声问道:“什么人?”是阿寸,阿寸的声音。
一阵打斗声传来,黑衣人似乎不只一个。只听另一个声音阴冷,“还不快走,这不知死活的老太婆……”身下一阵颠簸,那人似乎腾空而起。昏迷之前,懿弄明白一件事情:真有人会飞檐走壁,竟连那阿寸,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悠悠转醒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夜太深沉,灯太暗。只见身前站着三个黑衣蒙面人,其中一个手执软鞭。也不说话,手中的鞭子却霹空甩来。身上某处,像被撕剥一样的疼痛,火辣刺骨。一鞭,一鞭,又一鞭……懿拼尽全力的向前爬,想逃脱。可任她怎么爬,鞭子总是如影随形。周围很静,除了鞭子甩动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间或有懿压抑不住溢出来的呜咽哀鸣……后背灼烈的疼,恐怕已是血肉模糊,而鞭子却未曾停歇。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这般撕肉挫骨的狠下杀手?懿已没有力气再扭动闪避,口里似有血腥味慢慢晕开,终于又一次人事不醒。
再次醒来,正趴在一张软塌之上。身后似有人在低低说话,“何时能醒?”是个少年的声音。“迷香已解,很快就会醒来,只是这鞭伤,怕是要好些时日,”音色沉哑苍老,应该是个老者,“老朽先下去写方子,待天亮就去抓药。”“快去!”
身上终于有了些气力,可背后越发尖锐的疼痛,像被人拿炭火烧炙。一声呜咽不禁脱口。少年警觉,“姑娘,你醒了?”懿望向他,花容月貌妩媚之姿,怎就如此心肠歹毒?到底何处与他结仇,竟遭此番劫难?正咬牙暗思,却见一仆役打扮的人闯了进来,“四公子,快,快,有人打进府里,你快去看看吧,正和三公子在前院厮打,你快去……”少年闻言变了脸色,疾奔而出。
厮打声音隐约传来,又似乎静了。突然有声音越来越近,“懿儿,懿儿……”那熟悉的呼唤,是小玄子。他来救我了吗?拼尽最后一口气,懿自软塌起身,扶冗蹒跚至门口,待看清院中之人后,软软的跌坐于门槛。是小玄子,他真的来了。
院子围满了手举火把的仆役和持刀护卫,火光冲天,被围的三人身上已血迹斑斑。是小玄子、李智云和小汤元。
那浴血少年目光凶残,“宇文智及,你不把人交出,今晚必血洗你将军……呃,懿儿!”在看到懿身上单衣褴褛,同样血迹斑斑之后,刚还决绝喊着狠话的李玄霸竟呆住了。懿还以一笑,只怕那笑容惨白如鬼魅。
一声凄绝的怒吼,人已跃至身侧,“懿儿?”“你来了?”懿软软的靠向那熟悉的怀抱,声音哽咽沙哑。
任他横抱而起,瞧见血红的细眸里点点泪意。他一步一步走向院中,如嗜血修罗,护卫仆役皆战战兢兢避之不及。将懿抱至智云怀中,“你带懿儿先走。”
“那你呢?”“我要让宇文智及这淫贼恶棍再不能作奸犯科……”话音未落,已跃身霹向一身穿臧青袍子的男子,二人缠斗起来,刚才的妩媚少年也和小汤元混战其中。
李智云抱着懿,砍了数名护卫,却仍冲不出重围。“元吉,你也走,走啊……”在与男子缠斗中渐占上锋的李玄霸看到李智云的困境大吼一声,“快走!保懿儿周全!”
小汤元不敢恋战,手起刀落,血光四溅,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懿伏于智云的肩,看浴血少年独自陷入重围,那金锤的寒芒渐渐被夜色吞噬……
风起卷,马长嘶,幽静狭长的街巷蹄声疾疾。风,似刀锋凛冽。夜,如恶煞狰狞。这个血腥之夜似乎特别漫长。侧坐在马背上,懿看向将自己紧紧护于身前的李智云。当年那个莽撞倨涩的孩童,如今已是将为人父的伟岸男子。当真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是箭,凌空射来。虽不是铺天盖地却也箭箭逼人。马后,小汤元怒喝:“智云,快走!我断后……”手舞长刀,所向之处断箭落地。
有眼泪,碎落风中。懿何德何能,竟让这些好儿郎舍命相救。十年的朝夕相处,他们已然把自己当姐妹了。是的,我们早已是一家人。是亲人,是手足。
远远的,国公府正门的大红灯笼在夜幕中摇曳飘渺。“到家了,懿儿,到家了,你撑着点!”到家了……隐忍的惊悸和委屈,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全盘崩卸。终于歪向身后那个心跳澎湃犹带血腥味道的怀抱,沉沉睡去。
也不过噩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