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丛生》徐千树

16、恍若在人间

　　哪一刻会让你觉得人生孤寂无比呢？
　　是这样的时刻，一觉醒来，周遭死寂，不辨晨昏。
　　林烟挣扎着伸手去摸闹钟，只觉得被人丢进了地狱，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啦狂舞，外面是昏暗不明的天色。看着硕大的时针指向下午四点的时候，她依然觉得这个世界极其不真实，支撑着软绵绵的身体靠在床头，她用力摁了摁自己要爆炸的头，告诉自己清醒一点儿。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林烟终于适应了自己发烧的身体，缓缓起身，摸了把自己的脸，又才感知到自己的右半边脸肿了，连带着牙龈都是痛的。
　　清醒之后，她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的温水，慢慢喝下，滋润自己干涸已久的喉咙，然后轻车熟路地拉开床头的抽屉，打开药箱给自己配药。人在生病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脆弱无助，可是她不，好像已经熟悉了这样的日子，在某个不知名的一天，拖着疲惫生病的身体醒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照常继续。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让她真实地觉得自己恍若在人间，是个随时都可能生老病死的尘埃凡人。只是这时候，林烟觉得，人生真的挺无趣的，无趣又荒寂。
　　药到嘴边的时候，林烟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默默放下药片。空腹不能喝西药，这么多年的独自生活，她早就学会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了。瞧瞧，多优秀的独居青年，总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迅速换好衣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口罩戴上，遮住自己肿胀的脸，捡起床边的手机开机，便打开房门出去了。
　　“叮咚叮咚——”刚打开手机就有几条短信蹦出来，林烟边往食堂走边查看短信。
　　“I’ll be in Beijing on next Sunday, can’t wait to see u!”看着Lisa的短信，林烟艰难地扯了一个微笑，疼得她直吸气。
　　再往下滑是四条不同时间同一未知号码的消息，“我的书在你那儿吗？”“我可以拿走我的书吗？”“告诉我你的地址吧，我去找你拿。”“我是沈寂南。”第一条在早上八点，最后一条是下午三点半。
　　林烟收了笑意，烦躁地把手机丢进大衣口袋里。结果迎面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抱歉。”林烟垂眸说了句，便继续赶路。
　　手却被对方拽住了。
　　被这么一拽，林烟忽然觉得难受，扯了口罩捂住嘴就想吐。“你生病了？”对方低醇的声音响起。
　　林烟没功夫管宋倾是怎么找上她的，一把推开他就往最近的教学楼里跑。
　　宋倾失色，急忙追上去。
　　“咳咳——”林烟俯在洗手间的台子上呕个不止，眼泪都流出来了。宋倾皱着浓眉，抽了张纸递给她，看着她肿胀的右脸，上面还带着鲜红色疤痕，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林烟没理他，接过纸擦了擦唇角，恢复了状态，就往外走。
　　忽然感觉身子一轻，林烟整个人落入了宋倾的怀里，林烟瞠目瞪着他，自然是要挣扎着下来的。可是人一生病就只有一个坏处，疲软无力，她的反抗被悉数全收，全然无效。
　　幸而是周末，校园里学生并不多，偶尔见着几个散步的人，宋倾单手解开衣扣，把衣服遮在她脸上。他知道林烟不想因为他的举动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时代再怎么进步，校园里发生这种桥段依然令人猜疑。
　　林烟不会因此感激他，刚被放到车上，她就一把扔了他的外套，赤红的眼睛瞪着他。
　　宋倾只侧身给她系上安全带，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启动了车子。
　　“你能像我不再理会你一样不再理会我了吗？”林烟清冷发问，她觉得好无聊，真的好无聊。
　　终于讲清楚她的真心了，宋倾轻笑一声，加快了车速，车子很快到了医院，宋倾二话没说抱起她往急诊室走。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她起争执。
　　“没什么大问题，但是病人身体素质较差，又发烧又上火引发炎症，抵抗力太差建议输个液吧。”医生如是说，随后又看了看她肿胀的脸，说：“脸上的伤口也给你包扎一下，以免继续恶化。”
　　“我不输液，吃药吧，至于脸上，敷个药就行，不用包扎。”林烟继续把口罩戴上，和医生说道。
　　医生敲电脑的手一顿，转过头看她，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听医嘱呢？那脸都还肿着，这么冷的天，竟是一点儿都不怜惜吗？于是追问：“你可想明白了，以你目前的状况吃药需要大致一周至二周，而输液三至四天就能痊愈。”
　　没等林烟说话，宋倾上前一步，笑着对医生说：“医生您别听她的，您觉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林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对医生说：“我是病人，我要吃药。”
　　“我是家属，她现在的状态做不了决定。”宋倾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他不明白为什么林烟要拒绝输液，病拖那么久对身体有好处吗？
　　医生终于动怒了，“病人现在还发着烧呢，到底听谁的？”做医生这么久头一次就如何处理发烧问题纠缠这么久，真是令人头大。
　　林烟闭了闭眼睛，放弃挣扎，一脸倦容。
　　宋倾赶紧给医生使了个眼色，扶着林烟去输液室。
　　这一天真是极其糟糕的一天，分明是几粒药就能解决的事情，现在却被大题小做地困在这该死的医院里，消毒水气味恣意弥漫，林烟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力气说了，只静静接受着冰凉的液体蔓延全身，冷得她隐隐胃疼。
　　宋倾看着她这幅样子，皱了皱眉便转身出去了。
　　张然看着寝室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悄悄看一眼身后，对面的电脑屏幕上Python运行一直在报错，键盘上搁着一双手，修长的手指摁在键盘上却是一动不动，手的主人只留个漆黑的后脑勺给他。但是张然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手机，手机却静悄悄的在一旁恣意接受那人的目光。
　　张然起了身，小心地凑过去，犹豫不决。今天沈寂南太反常了，不仅没有去图书馆，而且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沈寂南的电脑上写的代码运行报错。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敢和沈寂南提起麦璇儿想进入他们组的事情，因为他不知道他昨天伤的那女生，竟然是沈寂南的姐姐，按理说他该道歉的，但是从早上开始，沈寂南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只频繁看看手机，安静地令人发指。他不敢说一句。
　　沈寂南盯着死寂的手机屏幕，终于合上电脑，抓起手机夺门而去。他知道，他不该这么频繁地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但是他现在后悔了，昨天他不该那样和她说话，他们在雨里僵持了太久，她脸上的伤今天是不是更严重了？他知道她不想再见自己，但是他只想确认一下她是否安然。
　　走出公寓楼，沈寂南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他悲哀地蹲下身来，被秋风吹得狼狈。他盯着自己发给林烟的那几条短信，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滑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伸出长指颤颤摁下拨通键，站起身，紧张地握着手机紧贴着耳朵，不放过听筒里的一丝声音。
　　“嘟—嘟—嘟——咔嚓”沈寂南紧张的心一下了提到了嗓子眼儿，那边接通了。
　　“喂——”沈寂南能真实地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不过他音尚未发完，就听到了那边清冷却掩不住的疲倦声音。
　　“书我明天中午会放到你公寓楼下值班室里——”
　　“诶，别动胳膊，待会儿血倒流了！”林烟刚握住手机话还没说完，护士就过来动她的胳膊，林烟回神一看，她刚才没注意用扎着针管的手接了电话，现在一看血果然回流了，林烟放下手机，抱歉地对护士说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护士小姐听她这话倒是诚恳，没说什么只尽快帮她处理。林烟知道自己终究是给人平添了麻烦，虽然她最不喜欢麻烦别人。
　　那边的沈寂南仔细听着，心忽然被提起，林烟在医院？她果然生病了！他挂断电话，立刻打了一辆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实在抱歉。”林烟摘下口罩，再一次对护士道歉，这么多年的生活，让她明白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善意都不应该视为理所应当，冷漠才是。女护士的气早就消了，对病人负责而已，这也是她的本分，继而转头看她，看见林烟脸的那一刻，女护士却震惊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见过太多的女病人，其中不乏好看的，但她从未见过林烟这样的，纵使肿大的脸颊和鲜红的伤痕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感，这样下凡来到人间的人还这般有礼貌，女护士忽然有些自卑地转过头去忙手下的事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尽管女护士很尽力地处理由林烟带来的小麻烦，然而还是没能使液体正常输入，女护士不得已开口：“不行，得重扎，低气温使血液冷凝的太快，而你的血管又太细。”护士麻利地关掉输液阀，拔掉针头，又打开输液阀排气。
　　这时候宋倾又提着保温桶回来了，看见护士在拔她针头，惊讶地问：“这么快就输完了？”
　　他不问倒还好，一问反而令林烟觉得难堪，这种给陌生人带来不必要麻烦的愧疚感被不断放大。没有人回答，宋倾走过去放下保温桶，林烟瞬间感受到了被他带来的冷气流，宋倾看了眼林烟，后者低着头看都没看他。
　　护士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麻利地再次将针头插进血管中，一气呵成，然后抬眼看着身边这位英俊的男人，解释道：“没有输完，只是刚刚针走位了。”
　　“谢谢你。”林烟终于抬起头，看着女护士说了话，语气诚挚。
　　女护士笑了笑，点点头，没说什么离开了。
　　宋倾没有多想，只忙着将手上的东西打开，取出层层包裹下的粥，蹲下身来，捧在手心里，放在林烟眼前，“喝点儿热粥吧。”
　　“你自己喝，我不动手，”宋倾看着林烟的眼睛平静地说，“当我是个陌生人，或者外卖小哥，别和自己身体置气。”
　　林烟的眸子终于动了动，目光对上他的，平静地审视，“你今天为什么找我？”她不觉得宋倾在忙着转移工作重心和上市的关头上还有这么悠闲。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嘶哑，宋倾依然一动不动地捧着粥，热气氤氲，他的眼睛在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终于他的唇动了动，“先把粥喝了，药吃了，我再和你细说好么？”
　　“果然，”林烟哂笑，推开面前的手，往后一靠，倚在冰凉的座椅上，“让我猜猜，你这时候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忽然感觉喉咙沙哑，她轻咳两声，继续平静地说道：“之前我负责的项目，你想让我继续做下去？”
　　林烟了解宋倾，他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人，凡事在他那里必须有个结果，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做。多实在的一个有用主义论者啊。
　　没等宋倾说话，林烟继续说道：“我不接受，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提议，那个产品能否落地，不再关乎我的事情了。”
　　宋倾终于收回了手，掌心的粥已经凉透了。她把他要说的话全猜透了，可是他现在不想说的，即使他今天是因为这个目的来到这里。他慢慢起身，坐在她旁边，沉默不语。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林烟感觉手臂上没了凉意，才抬头看了一眼，喊来护士，表示自己已经输完了。
　　女护士走过来却没有拔掉她的针头，而是拿出另一袋液体，告诉她还有一瓶。林烟挣扎着站起来，按住护士的手，女护士脸上泛起红晕，不解地抬头看她。
　　“抱歉护士，我觉得自己好多了，这瓶我打包带走回家自己输可以吗？”林烟依然哑着嗓子。
　　打包带走？女护士还是第一次听见病人这样描述的。“倒也不是不行，您会自己扎针吗？”女护士笑着回道，觉得对方甚是有趣。
　　“你坐下好好输完吧，我走。”旁边的宋倾拿着保温桶起身，看着护士说道，眼里带着乞求。
　　护士招教不住眼前英俊男人的深眸，对林烟说道：“你自己带回家的话，一是卫生方面不太合格，二是你确实血管细，没有专业人士不好扎针，就算扎了也容易走位。这瓶量很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宋倾朝护士感激地点点头，没有看林烟便离开了。他知道她今日对他的耐性已经到了极致，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上次在美国的不愉快事件对林烟的影响如此之大，因为生病今天对他的厌烦之情丝毫不加掩饰，他之前真的还以为他们在酒吧已经把这件事情化解的七七八八了，现在看来，他们不仅做不成朋友，或许连一起共事之情都没有了。他今天来找她，也确是为了之前她主导研发的那款智能监控产品而来，那款产品Smart Eye测试出了点儿问题，而她是最了解也是最在乎它的人。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扯上什么关系了，但是Smart Eye真的需要你。”走到门口，宋倾还是忍不住回头，林烟没有看他，他拉开玻璃门，一股冷风扑天盖地般地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