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丛生》徐千树

13、流浪诗人

　　她还是那样的神情，和八年前在墓地里的那时候真是如出一辙，倨傲又冷淡，岁月无法磨灭的一张厌世颜。
　　身后的车子还未离去，耀眼的车灯为林烟铺了一条明亮的路，她只昂首走着，连头都不回。宋倾深知，苏雅菲的事情，林烟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只等着她进了校园再也看不见，宋倾才启动车子离开，沈暮年立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看着那人一身宝蓝色的笔挺西装，连手腕处的白衬衣都不曾有一丝褶皱，还有那张脸，俊逸不羁，浓眉冷峻，写满了成熟男士的自信和优雅。
　　沈暮年有一丝窒息，他眼睁睁看着林烟从自己的面前像云一般飘过，可是他无法伸出手，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到自卑，是的，自高二起就大大小小的考试第一，大大小小的奖项第一，奖学金拿到手软，不费吹灰之力拥有哈佛全额奖学金名额，最后选择保送清华并放弃国外深造交流机会留母校读研的沈暮年，感到真切的自卑。他没有见她的理由，他甚至没有见她的场所，手里的书忽然就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寂静的深秋，哗啦啦的声音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果然，林烟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他身上。她清冷的目光一扫，着实没想到凌晨1点的清华校园还有学生看书，于是走过去，弯腰帮他捡起地上的课本，现在的孩子真是刻苦，比她那会儿认真多了。
　　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托着课本递过来，灯光下的林烟仿佛渡了金身的观音，神圣疏离。暗影下的人一动不动，林烟见人半晌不动，直接将课本塞到对方怀里，转身就走，这么冷的夜里，她早就困了。
　　那声“姐”如鲠在喉，沈暮年的手再一次失控，书又悉数掉落。林烟眉头微蹙，回头看着那处暗影，一个修长的身影，看不真切，从轮廓来看应该是个男生。林烟觉得好笑，头一次来了兴趣，又走近了几步，想看看大晚上躲进树林的是个什么清华怪物。
　　奈何那暗影竟也在往后移动，沈暮年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眼看面前的人越来越近，他忽然扭头转身如箭般飞离而去。他不敢见她，他不敢，即使他的内心有多渴望见她。
　　待林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没影了，只留下一片打着旋儿的银杏叶和一地散落的书。林烟摇了摇头，再一次弯腰，《人工智能原理》、《计算机图形学》、《组合数学》、《软件工程》，这是，计算机系的同学？林烟笑了，真是巧啊，竟遇到同专业的学子。
　　宿管阿姨见到沈暮年的时候已经气不起来了，这小子就是一个晚归常客，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人帅嘴甜，“哟，知道回来了？”阿姨瞧着他的一张俊脸，到底是生不起来气，只是这面子还是要装一装。
　　只是今天的沈暮年有些失常，走到门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笑，只失神望着黑夜。阿姨倒也不急，总会求着她开门不是。
　　沈暮年半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书忘了捡就落荒而逃了。他郁闷地揉了揉眉头，“阿姨，麻烦帮我开下门儿吧。”好累，他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了。
　　阿姨看出他的异常，没有多问只说：“好了小沈，快回去睡觉吧。”
　　“谢谢阿姨。”
　　沈暮年眼神倦怠，漠然进了宿舍门，按了电梯。
　　宿管阿姨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想着，该不会是谈恋爱吵架了吧？又一想，小沈同学在这楼里呆了4年，今年读研已经是第5年了，品学兼优长得又俊，他那点儿八卦她们这些阿姨能不知道？阿姨敲了敲脑袋，诶，想不到能有什么事儿让他发愁的，打了个哈欠，还是睡去吧。
　　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都睡熟了，沈暮年摸索着去卫生间洗漱。
　　“怎么现在才回来？”张然翻身坐起，声音悄悄传过来。
　　沈暮年有点儿惊讶，倒是反应过来，“抱歉，吵到你了。”
　　张然摆摆手，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没事没事，是我代码写太多了失眠。”
　　彻底洗漱完，沈暮年抬臂一看，夜视手表泛着滢滢白光，指针显示1点47，他看着窗外失了神，而后麻利地爬上床，躺下，外面的路灯投射在他脸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林烟回到屋子之后，书被她随意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想了想，她直觉得麻烦，书放在自己这里真是麻烦。不再花费精力细想，她去浴室细细泡了个澡，凌晨2点的夜里，仍慢条斯理地吹干长发，慵懒地往床上一倒，一夜无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染上秋日的蔷薇，沈暮年就已经在飞驰的共享单车上了，碎发飞舞，深眸如墨，剑眉如画，长腿恣意放在踏板上，穿梭在楼宇之间，直奔教学楼。
　　果然，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扫一眼钟表，不过才7点，他早到了足足一个小时。他闭了闭眼，一夜未眠意识却非常清醒，双手插兜，颀长的身形往窗台边一倚，对着窗外欣赏秋景，思绪万千。她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
　　那时候机场一别，他真的以为他这辈子也许不会再见她一面，那时候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带着对他所有的怒意和漠然而去。没成想六年过去了，她又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依然倨傲的，冷淡的，没有多余温度的，对他视而不见的。可是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这样□□着出现在了她面前。他捏了捏裤兜里的手机，他该怎么告诉他们？他又该如何见到她？转念一想，他的书还在她那里，图书馆的书啊。
　　“嗨！”张然离开课还有5分钟的时候跑到教室外，嘴里还叼着一个肉包子，对着他招手，用口形说：“帮我占个座位。”他得把嘴里的肉包子吃完，教授已经进去了。
　　沈暮年耸了耸肩，示意他没有东西可以占，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连只笔都没带。张然捶胸顿足，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一团包子，差点儿把自己噎死，然后猴儿一样窜进去，屁股刚挨上沈暮年旁边的座位就被另一股力量挤掉了。
　　张然扭头一看，刚想吐槽，嘴刚张开，一看竟是个姑娘，便默默合上了嘴。好吧，绅士精神，张然拿了书往后一排一坐，有些郁闷，倒数第二排的座位还抢，至于吗。
　　大名鼎鼎的周教授的《人工智能原理》课程，就算在周六也是座无虚席。
　　“好了，同学们，那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吧。”周教授醇厚的声音响起。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张然用笔戳了戳左前方人的后背，还没入学就听说了沈大□□声，真好奇大神上课怎么会来这么晚只占到了倒数第二排的座位？
　　沈暮年没有回头，亦没有做声，只是安静看着周教授的PPT。张然撇了撇嘴，大神果然是大神，真高冷。
　　过了一分钟，沈暮年的视线转移到周教授身上，同时比了个“7”的手势给身后的人。张然忽然就没了情绪，大神果然还是大神，听课的思绪不能断，亦能分心照顾旁人的情绪。
　　张然虽然好奇沈暮年7点来的为什么还坐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但也没再折腾，安静听完了周教授的2节大课。
　　“好，第四节课就讲到这里，同学们自由分组1-3人，报名单给助教，自选研究方向，2周之后交一个具有可行性的AI产品设计方案，代码等附件一同附上，这是期中作业。”
　　张然皱着眉毛挠头，他是北大跨专业考来清华计算机系的，底子薄，基础弱，课刚过半就要交设计，他真的是一头雾水啊。正当他抓耳挠腮时，沈暮年转过身，声音清冷而坚定，“我们一组吧。”
　　张然看着他认真的脸重重点了点头，“太好了，谢谢你！”他知道沈暮年在帮他，否则以他的能力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何必再找个拖油瓶。
　　沈暮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起身正准备离开，衣袖上多了一双陌生的手，沈暮年的眉头蹙起来，正眼都没抬，直接用手拂掉，转身就要走。
　　“沈寂南！”
　　好聒噪啊，为什么他的生涯里总会出现这么多聒噪的人，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林烟那样安安静静地对他视而不见？
　　“我能和你一个组吗？”麦璇儿朝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大喊。
　　张然朝着嚷嚷声看去，可不就是那个和他抢座位的女生么？计算机系也有这么聒噪的女生，真是稀奇。
　　“唉，你别嚷了，没见大神已经走远了吗。”
　　麦璇儿回头瞪他一眼，收拾书包就要走人。
　　张然仔细瞧她的脸，计算机系女生本就稀有，她的样貌就算放在普通系里也算是娇俏可人了，可惜呀，张然啧啧嘴，沈大神的大名早在坊间流传了，不近女色，真是可惜了。张然忽然又想起沈暮年对自己的态度，眉毛一拧，莫不是……他使劲儿摇了摇头，肯定不是！
　　“神经病啊。”麦璇儿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暗骂。
　　张然也不怒，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还想进我们组吗？”他对着麦璇儿挑了挑眉。
　　“切。”麦璇儿懒得理他，她不觉得他有说服沈暮年的能力。
　　“我和他一个寝。”张然慢条斯理地说着，故意不挑明了说。
　　麦璇儿迈出去的腿又折回来，变了一张撒娇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然被那一张白皙耀眼的脸差点儿闪晕，再加上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不自在地避开交错的视线，赶忙说了句，“好好，我知道了。”
　　“那就靠你啦，事成请你吃饭~”麦璇儿拍拍张然的肩膀，灿然一笑。
　　张然抚着胸脯，呼着气，“真是要命啊。”真是没出息。
　　林烟醒来的时候已经近中午了，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挣扎着坐起来，痴痴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竟然飘起秋雨来，淅淅沥沥的。隐约还能听见雨打落叶的声音，以及下课的学生们讲话的声音，都是少男少女的青春啊，林烟笑了笑。终于下床，摸了件姜黄色的针织毛衣套上，裤子随便捡了条牛仔阔腿裤穿上，尽显小蛮腰和大长腿，瞪一双黑色的帆布鞋，外套一披出门去。
　　这种感觉其实挺好的，只随着人潮涌动，不辨东西。林烟捏着把黄色的伞，像朵浮萍似的随学生流漂浮，虽是母校，却也只在清华呆了一年而已，这偌大的校园于她而言无疑是陌生的。不过是想吃顿饭，跟着这群学生走准是没错的。林烟跟着大部队漫不经心地走着，长发不听话地飞舞，被她不断地拢在耳后。她想着，大概这就是她这些年的处境吧，落叶浮萍，流浪诗人。
　　这些年她过得越发懒散了，凡事只挑舒服的做，全凭心境，什么人情世故，社交技能，大一哭过那一次后她就看透了，生而为人，谁都是第一次，她为什么要为着别人委屈自己，随心而动，快乐至上。接受自己人生的设定，就能活得自由快乐。她只是接受了，这样性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