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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邮局 ...

  •   步入社会后,季鸿总在想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一定认真念书,不再在中游水平沉浮,考个好大学。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季鸿不光自己想,他还要拉着他的笔友一起畅想新未来。
      干净的信纸上爬满了狗爪字体,一笔一划都是他对于回炉重造的假设。季鸿把信纸仔细对叠,装进新买的信封里,封口。
      季鸿租的房子在老城区,附近没有可以投递信件的邮筒,而邮局在市中心,离季鸿的出租屋挺远。他想了想,还是要赶在邮局下班前把刚写得信寄出去。
      距离下班高峰期还有一个小时,主干线就已经堵塞,公交车摇摇晃晃前进。
      季鸿一脸菜色坐在后排,他从不晕车,这回不知道怎么回事,吐意浓烈,还伴随着隐痛。
      好不容易到站,季鸿逃似得跳下车,双手撑膝,大口呼吸着新鲜出炉的尾气。
      这时候刚入夏,天气闷热的很,季鸿从公交车上刚下来才不到两分钟,脑门上就成片儿的冒汗,幸好邮局就在公交车站边上。
      季鸿三步并着两步冲进邮局,刚进门那一刻,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开打了,贪婪的吸食着空调吹出的凉风。
      邮局快下班了,人不并太多。
      季鸿买好了邮票,端正地贴在信封左上角的红线构成的框内,交给前台的大叔。
      这年头写信的人已经不多,季鸿来邮局的频率也不低,跟前台的大叔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上年纪的人喜欢和别人聊天。
      大叔接过信件后笑眯眯地说:“小季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啊。”
      “嗯,工作忙,没时间来。”
      大叔打量了一下季鸿,见他面色确实不佳,若有其事地说:“哎哟,这脸色确实不好,惨白的,累着了吧?”
      季鸿扯起嘴角,勉强笑着回应,“还成吧。”
      这简单三个字可算是给了大叔发挥空间,他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家那个整日加班成天神隐的儿子,季鸿习惯性的在一边点头应和。
      就那么几件事儿,每次大叔总能说出新花样,到最后无话可说了,又关心起季鸿来,季鸿笑着点头,除了谢谢大叔,再说不出别的话,他越来越不能自然地接受别人的善意。
      大叔关心完季鸿,邮局也下班了,季鸿被保安催着出去。刚走到邮局门口,就觉得门外热浪扑进来将他从头到脚舔舐干净。
      像恶俗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季鸿走到门前,被热浪冲昏倒地,不省人事。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了,守在他床头的不是父母,而是邮局的那位大叔。
      大叔见他季鸿醒了,连忙拧开了床头上放着的矿泉水,递进他手里。
      季鸿抿了口水,自己整理了一会儿,估摸着是过劳了,“谢谢叔送我来医院,麻烦您了。”
      大叔也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小伙,觉得比自己儿子懂事太多了,可惜啊……
      “小季,你这毛病没跟家里人说一声?”
      季鸿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大叔看了更心疼了,“我就说加班要加出事儿吧,哎,小季你一会儿听医生跟你说吧,叔给你买饭去。”
      季鸿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壁钟,已经晚上八点了,他叫住了大叔,“叔,时候不早了,您先回去吧,医药费我明天去邮局给您。”
      大叔也是有家室的,对他照顾到这个份儿上就已经很够了,季鸿不能因为自己孤独,而把一个人年过半百的老人用道德束缚下来伺候自己。
      大叔起先不愿意走,说放心不下季鸿一个人,他跟季鸿争执了好一会儿,才被季鸿的倔强打败,临走前还再三叮嘱季鸿打个电话跟家里人说说情况。
      季鸿父母在他上大学的时候离婚了,他爸跟着小三走了,留下他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
      母亲好久不出社会,一个人养家很幸苦,而他当时读书任务比较轻松,可以校外兼职,分担母亲的压力,一到了寒暑假,别的学生出门旅游,他四处找工作给自己赚学费,给家里挣点买菜钱。
      他步入社会后更是不愿意增加母亲的负担,一旦有点小病小痛就不往家里打电话,生怕电话那头的人听出什么异常而担心。
      可是现在,不打电话似乎不太行了。
      就在大叔走后,医生来了,他告知了季鸿,在他昏迷期间做了一系列检查,初步诊断为胃癌,医生让他先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同时让他做好明天详细检查的准备,最后又说了些检查时的注意事项。
      这个讯息点燃了季鸿脑中的炸弹,他懵懵懂懂听着医嘱,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等他消化完淡定接受了这个噩耗时,医生已经走了。他握着那部三年前买的老手机,犹豫地拨通了备注为“美丽的李女士”的号码。
      “喂?鸿鸿?吃晚饭了吗?”
      几乎是秒接,电话那头的女声慈爱,语调轻松,心情似乎因为接到儿子主动打来的电话而变得美丽。
      足以摧毁这个女人的噩耗在季鸿的喉头来回翻腾,他张了张嘴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妈,对不起,对不起……”
      李洛霞一听儿子的哭腔,瞬间也慌神了,“怎么了鸿鸿?别哭别哭,跟妈说说,妈在呢。”
      在李洛霞的记忆中,很久没有听到儿子的哭声了,就是当年她和儿子父亲离婚时,儿子也是只是拉了拉她的手说,妈,没事,我在呢,以后我照顾您。
      现在猛然听到自己的心头肉哭得这样伤心,心中的猜测也变得悲凉起来,下一秒,季鸿就证实了她的猜测。
      “妈,您明天能来一趟A市吗?”
      “能能能,怎么了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尽全力压制住了涌上心头的痛苦,语气故作平淡道,“我好像被检测出胃癌了。”
      季鸿听着电话那头的寂静,心也沉入湖底,他不知道,那个总是接起他电话能笑出声的女人,此刻点开了静音,撕心裂肺的哭着。
      李洛霞不说话,季鸿也不挂电话,就这么等着她,半个小时过去了,李洛霞终于说话了。声音略微沙哑,听得出刚哭过,而且哭得很厉害,她安慰着季鸿,“鸿鸿,别怕,妈妈明天就过来。”
      接下来的通话时间里,她几乎每说三句话就要安慰季鸿,让他别害怕,癌症也不是不能治,季鸿苦笑,这话对他们两都起不了作用,他们治不起,只能自我安慰,癌症不可怕。
      第二天李洛霞来的时候,季鸿刚做完检查回到病房,让季鸿没想到的是,来的人除了李洛霞,还有他多年不曾见面的父亲,季春秋。
      季鸿看着季春秋愣了愣,才开口喊了一句生涩的爸。
      季春秋被他这声爸喊得浑身一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拼命点头。
      季鸿又看向李洛霞,李洛霞的模样不太好,上周他们视频聊天时这个女人还有着五十岁女人该有的精神面貌,这会儿却忽然如同垂暮老人一样了。
      李洛霞的双鬓一夜间全白了,脸上气色跟季鸿比起来都是有差没好。
      季鸿轻轻叹气后,张开双臂,对她说,“妈,抱一下。”
      李洛霞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扑进儿子怀里放声哭起来,季鸿一边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李洛霞哭得更凶,仿佛下一秒这个抱着她安慰她的青年就会从她双臂间消散。
      季鸿知道,怀中的这个人平时虽然爱摆当妈的架子,内心其实比他还不成熟。他抬头向季春秋看去,欲寻求他的帮助,发现季春秋已经偏过头去,眼角红得吓人。
      人太脆弱了,都不用自己经历,只是身边的人得了绝症,就可以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当事人季鸿顾不得自己病了,来回安抚着两位老人,就在他手忙脚乱的时候,白衣天使翩翩而至,“季先生,这边有个检测需要您补做一下,麻烦您跟我来。”
      “就来,您稍等一下。”季鸿说着,把二老安置进病房休息,自己跟着护士做检查去了。
      检查不算复杂,没花多少时间,出诊断室时,主治医生特地叫住了季鸿,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季鸿回想了一下自己这短暂无为的一生,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放不下的唯有他那位美丽的李女士。
      回到病房外时,病房里似乎在争吵,说是争吵不如说是李洛霞单方面的在闹。季鸿从小对家庭吵架束手无策,长大了还是会下意识回避这种场面,对于他来说,这种事已经在心中形成了挥散不去的阴影。他就默默站在门外听着,等这场战争结束好推门进去。
      “季春秋!你说话啊!鸿鸿他才是你亲生儿子啊!”
      “季春秋,你好得很,你送别人的儿子上重点高中,也不愿拿钱救你亲生儿子的命是不是!你这个孬种!”
      李洛霞一声高过一声,季春秋也终于被她骂的来火,他吼道:“李洛霞!你没听刚刚那个护士讲吗!小鸿他可能是晚期了!有钱也治不了了!”
      他吼完李洛霞,自己先哭了起来,李洛霞受不住这个可能,也跟着哭了起来。
      病房里回荡着两个半百老人的哭声,病房外的靠着墙季鸿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捏手指,他忽然想到,他该告诉他的笔友自己时日无多,不能再给他写信了。
      详细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医生把一旁的李洛霞和季春秋喊出去单独谈话,季鸿则留在房内输液。
      不一会儿,医生走了,病房外又响起了李洛霞和季春秋争执的声音。
      “季春秋,你儿子的命你到底要不要?!”
      “罗罗上重点高中还要上补习班,每年花费不少,我能拿的——”
      李洛霞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意思是你有钱给你情人儿子上高中也不愿意拿钱给季鸿治病是吗?”
      季春秋红着脸吼道:“就算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拖着条随时要断气的命吗!?”
      李洛霞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季春秋,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是你儿子啊!你看清楚了!躺在病床上的是你儿子啊!”
      病房内季鸿对帮他拆针的护士尴尬一笑。
      幸好护士小姐足够善解人意,“你这哪儿躺着了,不是坐着好生生的吗?”
      季鸿微妙的笑点被她戳中,他笑着说:“是啊,我还坐着呢。”
      最后一滴药水从药水袋里跌入透明胶管,护士眼明手快地撕开季鸿手背上的胶带,取下针头,她用棉签按住针孔,坐在季鸿床边和他闲聊,“季先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究竟在追逐什么?”
      护士说话时,她嘴里那对小巧的虎牙若隐若现,季鸿的目光不自觉便跟着走了。
      “不知道。”季鸿如实回答。
      护士对他的答案不感到意外,“我有时候真觉得,现在这个职业不是我想要的。护士多累啊,熬夜值晚班老得快就算了,要是遇上医闹的话,运气不好还要被推出去顶锅。”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护士说。
      季鸿猛地掀起眼皮,护士看他的反应以为二人有了共同语言,兴奋得说起了自己的设想,“对吧对吧,季先生你也有同感吗!”
      “是啊,人生要是能重来就好了。”
      她问季鸿如果他的生命真的从头来过他会怎么做。
      季鸿说自己最想回到高中,认认真真念一回书,护士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朴实啊。”
      “期望着生命重来,就已经足够贪心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病房外的李洛霞却已经闹完,推门进来了。护士看她一眼后对季鸿说了句祝你心想事成就起身离开了病房。
      李洛霞眼角还红着,她疑惑地看向季鸿,“什么心想事成?”
      “没什么。妈,医药费你给叔送去了吗?”
      李洛霞坐到刚才小姐坐下的位置,握住季鸿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摩挲,“送去了,信也寄了。你别想那么多,安心治病就行。”
      一直牵挂的事情得到了准确回复,季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回握住李洛霞的手,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妈,我想了一下,还是不治了。”
      李洛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角又红了,“我说了让你安心治病你不听是不是!”
      “妈,我的情况已经——”
      “你的情况怎么样医生最清楚!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李洛霞的强硬态度是季鸿意料外的,他日思夜想的举例还没说出口就全被打回,李洛霞刚和季春秋发生过争执,现在或许不是谈这个事情的时候,季鸿想着等两天再谈也不迟。
      然而季鸿没有等到那个合适的时机,他的生命似乎一夜之间被加速了。
      接下来的日子季鸿过得混沌,他站在生命的终点,看见了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挂着他照片的灵堂,他的墓碑,还有那个站在他墓碑前萧条的男人的背影。
      男人右手臂弯里捧着白玫瑰,一动不动,似乎在看着季鸿的碑铭出神,弄的季鸿也想看看自己的碑铭。
      就在他要走向自己的墓碑时,一股莫名的引力将他拽入意识的深渊,与此同时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他的眼前。
      是一只捧花的手,无名指上戴着刻有“MJ”字符的戒指。
      是他从未谋面的笔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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