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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原万顷 ...

  •   光原万顷

      陈一升死的时候大概三十多岁,没人帮他记着年纪,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那张曾经吸引五院实习小护士集体围观的帅脸,也在高温里面目全非,炸成了个黑洞把自己吸垮了的塌缩样子。累得勘测现场的民警好一番奔走,才协助记者在市报的豆腐块讣告上,确认了享年34这行字。

      从他第一次寻死觅活到真正死成,统共过了十七年,明摆地占了他一半的人生。而在这十七年间,他总计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他养了只狗。

      那时候他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半年,举起巴掌力气还是吓人,可已经知道往自己而不是别人脸上抽了。他亲生爹妈已经彻底懒得管他,倒是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到他的住处的,由社工给他送来了只狗崽。

      狗崽是个串串,还小却也显得出清奇的长相,卖自然卖不掉,狗主人也不想养,辗转到处往外送无非就是图个没有把它们扔大街的心安。到了陈一升这手里,那亲戚几乎是怀着就算他把狗掐死也无所谓的心态——人尚分出生,狗自然也有三六九等,流落到这真死了,也是狗命不好,只能盼着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谁都没想到的是,陈一升收了这只狗,居然真挺善待它,自己有一个馒头也记得分狗半块,最后好好地给它养老送终了。

      那只串串没有名字,因为是杂种,所以陈一升也干脆只喊他串串。它小时候模样怪异,长大了虽然好看了许多,确实还是种怪模怪样的好看。这狗有张和金毛挺像的小脸,不过却娇小精致许多,毛也是短的,五官毫无金毛那种颓丧乃至哀伤的苦大仇深,一双亮亮的黑眼睛大概是随了妈,时时都灵动显出一副聪明相。可惜长得正常的也只有这张小巧玲珑的脸,两片垂顺的长耳朵后面,毛发就开始打卷,因为它那毛半长不短,所以堪堪只能卷个小半圆,直径一个手指那么宽,统一地朝着一个方向弯过去,倒像是谁特意给它烫的。卷毛覆盖了串串的整个身体,头部刚好是从耳后沿着脖子一路卷下来,显示出他毛发敷贴的小脸和臃肿的身体完全不配套,不知道哪个是后安上的。

      陈一升初见这只狗的时候相当惊讶,问过狗的品种之后,自然也就好奇这是怎么串出来的。来见他的那个社工是个实习转正没一年的小姑娘,相当认真地问一答一。

      “妈妈是泰迪。”小姑娘说。

      陈一升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卷毛,“那爹呢?”

      “爹不知道。”

      陈一升听了这话,陡然之间就生出一种凄惶的感觉来,像是亲睹失足少女的惨剧,又忍不住开始想象这只串串有着多么艰难坎坷的身世。

      他的神色一哀婉起来,那张帅脸就更被映衬得勾人。陈一升不适合笑,他的长相偏了点女气,年轻的时候是小姑娘梦里都会见到的那种忧郁少年。

      只可惜是个打人的精神病,社工小姑娘一边遗憾一边同情地看着他的脸。陈一升进过拘留所,没多久就放出来了,直接转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病房自然不是外面治疗抑郁症这种无害类型的开放式,亲属探望也要申请。内设则是护工束缚带样样齐全,每天在铁栅栏圈出来的小花园里定时放风,来来往往经过的路人多数是匆匆瞥一眼,不敢细看。偶有几个看清了陈一升那张脸的,也就走嘴不走心地叹一声小伙儿可惜。

      他爹妈已经不管,治疗费用全靠国家出钱,不想效果居然还不错,待了几年就被放出来了。当地的社会工作机构帮他申请了生活补助,在个偏僻的街区找了件小房住下。前半年一个人过,后来就和狗过。

      不管那狗寿命不长,还没活过十年,按身材匹配来说,它长得再像金毛,亲爹也不可能真是金毛。然而它确实串得不好,除了关节有毛病外,还有好些兽医都叫不出名字的基因病,陈一升没少花钱堪堪吊着它的命,可惜这只串串末了还是没有活到两位数。

      这第二件,则是在他出院之后,竟还谈了场恋爱。

      按他的脸来说,这事儿不稀奇,原来在上初中高中的时候,也没少有跟着他屁股打转的女孩子。不过出院之后,社工的专属保护措施是瞒不了那些嘴碎的街坊邻居的,连带进医院之前一拳打塌了人三根肋骨,进医院之后又差点掐死两个护工的丰功伟绩,全都顺着风口口相传。陈一升除了遛狗基本是不出门,而就是出门,这一片的住民也都绕着他走,可怜串串都受了主人的牵连,一起追逐玩乐的狗伙伴都没一个。

      按说这样爹妈不管,千山鸟飞绝的人际关系,是打死陈一升也开不出桃花的。不过巧得很,在一个月黑风高,陈一升习惯性睡不着出门遛狗的深夜,他偶然遇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姑娘和一个搀着姑娘明显欲行不轨的白毛非主流。非主流把那姑娘拖进了荒草地,盛夏气温宜人,杂草也长得有半人多高。陈一升远远地看见了,想起了串串悲戚的身世,几乎是没转脑子就冲了过去。而小狗多数是喜欢进草丛打滚的,陈一升担心自己它身上沾染寄生虫不好处理,从来都不许它进草丛。于是陈一升这牵着狗绳迈开长腿一跑,串串也汪汪地欢叫着顺着力气超那方向奔去。

      非主流本就做贼心虚,把姑娘拐出来了也犹犹豫豫地抖着不敢下手,此时他听见一阵洪亮的狗叫,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牵着狗朝他直奔过来,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松了攥着姑娘衣领的手转身就跑。非主流慌不择路地还没跑出两步,就左脚绊右脚地摔在了一小河沟里,他踉跄着艰难爬起身,一回头陈一升就已经追了上来。非主流接着昏暗的光线望着陈一升的脸有点愣了,可陈一升那边却反应奇快,两个拳头带着精神病毫不保留的力气超非主流脸上招呼了过去,直打得非主流一边眼眶开裂,一边鼻血长流。可就是这样,非主流像是完全不知道疼似的,依然怔怔地盯着陈一升的脸看,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前世的情人。

      于是醉得人事不知的姑娘被送到了警察局,始终对自己险被□□的事儿一无所知。而受伤的非主流则同陈一升达成了自掏腰包的私了,等到伤势好全,他也就稀里糊涂地和陈一升搞到了一起去。

      非主流是个标准的社会闲散人士,大龄无业青年,因为同样爹不疼娘不爱,所以也没有老可以啃。早年他在烹饪学校混过几年,勉勉强强地有一个可以支撑路边摊的厨艺,只可惜长得一副瘦高的竹竿样,细胳膊细腿看着就没多大力气,路边小吃店也只肯招他做服务员。在社会上流窜久了的小混混自然服务太多好不到哪里去,非主流也经常被开除,只能缺钱隔三差五地找个饭店网吧打零工,日子还不如蹲家里国家给最低生活补助养着的陈一升。

      低保也是负责陈一升的社工帮忙申请的,因为扣了药钱另走途径,那点钱养着没有任何嗜好的陈一升加他的狗也是勉强糊口。后来加上一个有钱出去大吃大喝,没钱回来蹭吃蹭喝的非主流,过得则更是捉襟见肘。不过两个人感情不错,陈一升也没在经济上嫌弃非主流。他自己似懂非懂地知道和男的谈恋爱大概不是那么个事儿,不过稀里糊涂地被非主流哄上了床,过久了也觉出了点滋味。

      觉出了点滋味,也就多了点活气,多了点活气,陈一升原先木僵着的脑子和心思也就活络了起来,开始寻思出了自己的凄惶。固然两个人睡总比一个睡暖,两个人遛狗也比一个人遛来的有意思,可这点意思最多也就是让他意识到自己活得“没意思”,出院以来绝迹了好久的寻死觅活作天作地,就在非主流的眼皮子地下愈演愈烈。

      非主流最初不知道陈一升是个精神病,后来知道了,也只觉得这是个反应迟钝表情忧伤的僵美人,还时不时地开他玩笑说明明是个精神病名字却叫医生。及至美人表情日渐丰富起来,情绪日渐激烈起来,看上去不像从前那么傻呆呆了,却是见天嚷嚷着不想活,抽自己耳光抽非主流耳光地闹,闹完了又痛哭流涕地悔,抽血自残更是不在话下,两条胳膊腿新伤旧伤地叠着几乎看到不好肉。

      在这样的生活状况里,非主流研究出了一套颇为行之有效的安慰手法,只要陈一升将将摆出开闹的架势,他就先去检查家里药物的库存,哄着他喝水加药。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扛着拳头忍着肋骨疼,把人拉进怀里搂着轻声细语地拍背摸头。非主流的文化水平自然说不出什么高明的安慰台词,只能翻来覆去地喊着陈一升的名字,说我在这儿呢,在呢。

      当然,这也不是次次有效,当陈一升是在没法控制地挥舞拳头抡起菜刀时,非主流也只有夹着尾巴慌忙逃窜,过个一两天去和他俩都熟悉起来的社工姑娘那里打探消息,等陈一升稳下来了再回家。

      非主流离家出走没有超过一星期的。不过末了那次,陈一升泪流满面地嚷嚷着要烧房字,俩人一起死,非主流终于忍无可忍地奔出家门,打算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思考自己为啥和这货谈恋爱。可惜他大半夜的游荡在城市里,还没想出个结果,就撞见大桥上有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女颤巍巍地站在栏杆外面,作势要跳下去。

      非主流拦多了陈一升的自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一声就冲了过去。那个少女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咬牙直接跳了下去。非主流跟着翻过栏杆也往下跳,两个人在冰冷而湍急的水流汇集到了一起。非主流的水性不错,那个少女则更是个游泳健将,两个人在水里你一言我一句喊着“你想开点!”“你滚别管我!”地撕扯起来,到了天亮谁都没能上得了岸。

      而陈一升那边,在非主流离家后,他又回了木呆呆的状态,不作不闹,每天一顿饭一顿遛狗。两周之后,得知消息的社工姑娘才把非主流的死讯告知了陈一升。陈一升僵硬地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也没有了下文。

      他觉得自己没在想念非主流,只是晚上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非主流不是救人死的,而是又见色起意,意图□□少女,然而不幸碰上了硬茬。那个受害者少女不知道是和陈一升一样心怀死志还是怎么的,口袋里眉刀剃须刀水果刀样样齐全,被非主流摁倒在小树林里时还借口找安全套摸出了一双菜刀。两人大打出手,正常来说高中女生自然是打不过成年男子的,不过那个少女死志坚决,动起手来不要命,非主流拼着伤最后还是仓皇逃窜。他逃回了陈一升的身边。陈一升照顾了他两周,伤刚有起色,那个少女就浩浩荡荡带着亲人警察找上门来,她吊着胳膊拄着拐,指挥着众人拷上了非主流,警车呼啸着来又呼啸着走,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然后陈一升再没见过非主流。

      这本就是梦,然而梦得多了,陈一升往往就恍惚地把这当成了现实。他倒是不嫌弃自己的前男友是个□□犯,只是搞不清自己彻底见不到他了,反而又没了去死的力气。

      而他这样反复循环的梦境停止,则是始于家里那只串串迈入了七岁半的高龄,反复生病,令陈一升照顾得疲于奔命。

      第三件事自然就是陈一升的死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死一定会波及无辜群众,但竟然不是,那场小型的爆炸被发现的很及时,没有造成除了陈一升本人之外的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甚至还免去了拆迁和除草的工程。

      陈一升是在串串也死了好些年之后,有天忽然回光返照一样,大清早地跑去河边看日出。灿灿的太阳携着流光破水而出,穿过稀薄的云层和湛碧的水波,明亮得刺目,简直要叫人盲在里面。这天罕见显然将是个朗晴天,在早秋温度也凉爽宜人,陈一升定定地看着,他想跳进河里去抱着那个太阳。

      那座桥不是非主流淹死的那座,那桥年久失修早就拆了,现在的新建的,只通车不过行人。他看日出看到早起的上班族通勤,来来往往开过的车,司机扫他一眼都要暗暗骂句神经病,最后他被交警客客气气地请下来,回了家。

      他的房子同样是年久失修,不过没有翻新,那是在棚户区边沿堪称硕果仅存的一座平房,伴随一片荒草的后院。那里土质有问题,加上各种成本与老城区的各种复杂情况,陈一升的平房和周围的六层红砖楼一起,三十多年了没动迁。楼房到底还好,陈一升的屋子则已经是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已经极其不适宜人类生存。房顶裸露在外的电线乱七八糟地牵过泥泞小道的头顶,在这老旧丑的街道上,依然突出地可被称为有碍市容。

      这样的生活环境,水电瓦斯自然是随即配给,时有时无。在陈医生突发奇想地跑去看日出回家之后,他惊讶的发现今天家里通了瓦斯,于是用自己肯定吃不死人的厨艺给自己炒了个鸡蛋。他关了火关了门窗没关煤气,摸出一矿泉水瓶散装的白酒,靠在床头小口地喝,喝着喝着忽然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成绩似乎很好。很好的后来呢,在酒精和一氧化碳的作用下,陈一升昏昏沉沉,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忽然很不耐烦,颤巍巍地下地找了打火机点烟,火苗还没凑到他的嘴唇边,就轰然膨胀成一团绚烂的日轮,比陈一升清早看到的日出还要夺目。那火焰太近,不管是光亮还是温度,都比跳进河水也无法拥抱的朝阳逼人太多,也真实太多。

      于是在这真切的火光和热度的包裹里,陈一升和那三十多年早该寿终正寝的老平房一起,乍然迸起,一齐飞上了天空。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灵感来源就是那只串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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