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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8-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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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雪白衣裳翻飞嫳屑,雪白长靴不快不慢地踩在潮湿的黄土地上,这个夜晚的不速之客一尘不染,在夜色里看起来会发光。仔细看去,来者五短身材,圆眼睛,塌鼻子,须发似雪,皮肤如婴儿一般饱满白嫩,当真是从里白到外。
天正教前掌门,如今的三长老,剑一。黑影心中微微一定。
只见剑一长老神色素寂,眉目间流露出一丝藏得极深的痛恨,走到院中站定。野狗呜咽一声,趴低不再叫了。
灶房的窗口亮着橙黄色的灯光。
剑一皱眉道:“故人一别,已是十余载不见。布酒我就不必了,但是既取走了我派至宝,为何敢做不敢当……连露面都不敢么?”
菜刀柴和气的声音传出窗户:“前辈莫不是弄错了?区区只是个卖肉的屠户罢了,也不知前辈在何处高就,如何就取走了什么至宝呢?”
剑一大笑:“你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天正玄石被盗后,我们立马封查了方圆百里的土地,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江湖镇。你功力大退,身手不灵,逃走的时候刮到房檐,留下一片衣料,猪血猪油味道尤其浓厚。江湖镇上只得你一个屠户,那个小帮手又太年轻,还怕查不出你是谁吗?菜刀柴——或者说,当年那只耗子,单单?”
“我不明白。既然偷得了……嗯,天正玄石,为什么还会留下自己的衣服呢?摆明了是混淆视听之举。此事端的同我无关,前辈大可以自己搜查区区的破屋子……”
“够了!”剑一忍了这许久,渐渐失了沉着:“江湖中人,哪个会做出栽赃屠户这种丢人的事情?杀猪的下等人,连魔教都不屑一顾吧!单单,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杀不了人就去杀猪么?你也配混江湖!”
房里传出一声冷笑。
剑一心中愤恨,滔滔不绝地骂道:“十五年前,你废我爱徒武功,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却被你逃了!一叙旧怨?你不就是死了个妖女相好?我倒要——”
骂到一半,却瞥见窗前突兀站了个伶仃的人影,胡子拉碴看不清面容,剑一愣了愣:“你……”
冷月破云而出,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院子。一个同样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倒要问清楚,什么人配得上这江湖。”
29
剑一拔剑迎上菜刀柴的菜刀,刀剑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剑一很清楚单单的实力,群攻有余而单挑不足。哪怕是单单全盛时期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十五年前就内力全失,料他如今也难回巅峰。他心念飞动,把大部分注意都用来防止单单逃跑,嘴上却不停:“劣刀劣招劣等人,你不如及早交出天正玄石,我也好留你全……嗯?!”
菜刀柴一击被弹开却不后退,以右脚为轴旋转半周化解了冲击,同时借势钻过剑一挥剑的空子,竟然近身到剑一眼皮底下——以两人的身高对比来说,应当是“剑一头顶上”才对——随即毫不迟滞地前刺剑一心口,然而被挡了下来,剑一也趁机飞身退后。
“金刚衣?”菜刀柴抚了抚刀尖的缺口,“挺谨慎呐,长老。”
剑一惊得冷汗浃背:“你……”
说话间他猛地回身用剑格开了对着脖颈而来的一刀。黑影在旁看得明白,菜刀柴拿菜刀当回旋镖投掷,自己速度较慢,恰好能接住被弹飞的刀。这一串动作只在吐字间完成,但技巧时机无一不精,妙得简直骇人听闻。连身在远处的黑影都觉得寒毛耸立,遑论当事人剑一。剑一好歹也是带领天正教走向武林第一大派的前掌门人,年纪渐长但是经验丰富,成了长老之后更是罕有败绩。可事情坏就坏在菜刀柴不能用经验应对。他靠着毫厘不爽的内力操控改变了菜刀丢出的轨迹,彻底打破了剑一对付短兵器的计划,叫他只能一味死守。不过这种丢人的防御很快就能结束了——剑一死死盯着菜刀柴的菜刀,这把做工低劣的破刀已经出现了好几条裂缝,马上就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破刀;菜刀柴自身的轻功一般,待到他没了武器,自己照样能靠三尺剑锋耗死他!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咦?
菜刀柴收回菜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剑一突然整理起自己的衣服,带着质疑的眼神庄严地问他:“你不是单单?”
“不是。我的刀坏了,晚饭也没吃,你去别处寻仇吧。”菜刀柴看看手中的菜刀,一掰两断,扔在地上。
剑一看着刀片坠落,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比及被单单挑衅有过之无不及的羞辱感。单单单挑天正教,损的是天正教的面子;单单废他爱徒武功,损的说到底也是别人。可是这个菜刀柴,一介屠夫,卑贱而劣等的屠夫,自己竟然差点败在这种人手里!虽然天正玄石未必是此人所偷,但是现在,自己需要一个理由。
“交出天正玄石,我便饶你一命。”他恢复了体面的模样,“老夫是天正教长老,决不食言。”
“我方才说了,此事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
“这是说谎。”
菜刀柴非常乏味地乜他一眼:“你语气不强硬,想必自己都觉得玄石不在我手上吧。”
被戳破心事,剑一大怒:“竖子休得混淆是非!莫怪我没提醒你——看剑!”
本打算息事宁人,哪知道对方不承情!菜刀柴磨了磨牙齿,眼带寒光:“十几年了,半点长进都无……!”
一旁的黑影看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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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菜刀柴手无寸铁,但是剑一已没有半点小觑的心态,只想着用尽全力快快斩了对方,一把雪白的秋泓剑划破空气,皑皑剑光如霜如电,好一套凝华剑法!只见菜刀柴无可近身,在院内腾挪闪躲,倒也能毫发无损。双方僵持一阵,菜刀柴首先脱身,跳到那棵光杆梧桐树上。
黑影暗暗握紧拳头:他……力竭了吗?
并没有。
菜刀柴立掌如刃,竟切下一根树枝握在手里——原来方才他躲避攻势时,眼神却停在梧桐树上,待到寻得合宜的树枝,便权作武器使用。只是梧桐木质脆,劣势未免太大。
剑一圆目怒瞪,正要飞身上树,迎头恰好撞上菜刀柴的“剑”,冷不防菜刀柴力气大得惊人,被狠狠砸在地上,喷出一口老血。紧接着,菜刀柴脚尖挑起剑一圆咕咚的身体,蓄意用树枝的大头一捅,金刚衣的坚韧顿时就让剑一冲破了对面的篱笆。趁这刹那时间,菜刀柴轻蹬树干借力,后发而齐至,咬紧了剑一。也不知他的剑法出自哪里,虽然不成章法,各自分散,却逼得剑一抵挡时将凝华剑法原模原样用了一遍——菜刀柴每一步的方位,每一招的快慢都在牵制着剑一出手的招式。这已经不是猫逮老鼠式的压制了:这是如同师傅带徒弟一样,最招摇的羞辱。
——一个月前,菜刀柴也是这样用针代替爪钩,把黑影打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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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如水,清风飒飒吹开一树绿意,枝头苞片缥碧,落下时仿若细雪,悠悠荡荡地停在院中二人的肩上发上。
菜刀柴把树梢在剑一眉心停留片刻,终究还是将它碎成了粉末。
一滴殷红顺着剑一鼻梁淌下。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剑一艰难地开口:“你……是……费……”
“我现在不想杀人。”菜刀柴回首出神地望着树下的落雪,神色复杂。“区区与江湖早就没了关系。”
剑一沉默着,眼中飞快掠过难堪与阴狠的表情。
“奉劝你不要走到让我杀上贵派的那一步。”菜刀柴凝视着梧桐梢头迟来的绿叶,“我打群架比不上那位单单,但是有的是余裕一个一个解决。”他的语气很轻:“区区这条命早就没什么用了,但唯独不愿死在你们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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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借刀杀人的计划又失败了。但他此时无心关注这件事。
剑一败走后,他拨开灌木走了出来。
没有人可以树枝为剑,没有人可用万物为兵——除了费无俦,十几年前,武功似妖的同兵。
“你是……你竟然是同兵费无俦!”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怎么写,他也从不写自己的名字。
直到今天。
他是费侪,字无俦。
傲视同侪的侪。
无以同俦的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