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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   汲情
      傍晚,挨了一顿仗责的鸢尾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念儿拿药进来,他也不理,只把脸转向床壁不出声。念儿叹了口气,将药放在床头,轻言哄着,“你呀!别闹脾气了!先把伤治了!”天廷的仗责是专治仙人,任你神职再高,神力再强也是受得实实的,半点取不了巧。
      山膏见状,倒收起了平日好骂人的脾性,温言劝道:“左右那就是惹不起的人,不过好歹想想,那丑八怪也被你打得够呛了!”
      鸢尾哼了声,把被子拢了拢,依旧不理。
      “哎!有你这么倔的么?”忘儿推门进来,瞧见他这样子,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意,这不是存心拿自己身子赌气么!“你也不想想,你毕竟只是个初来天廷的小狐狸,算死了也不过脱了妖气的小仙。人家再坏也是堂堂东岳泰山的君爷,当着外人的面,怎么着也得给他留点面子,给中天留点面子啊!”
      鸢尾还是不理。
      念儿见这样,不由更是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委屈,气不过!但好歹要把自己身子先打理好不是?好啦好啦!别拿自个儿赌气!来,我给你上药!”她说着,便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翻过身来,把上衣给褪了,才能见伤上药。
      谁知鸢尾见她来推,胡乱就把被子往身上连头到脚地一捂,仍是不理。这一着,念忘二人再是好脾气,不禁也有些上火了。念儿握着手上的药瓶子,知今日之事半是为她,便只轻轻道了句,“那你什么时候想着上药了,便叫一声!”
      二人站起身来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动,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山膏原想再说,也被忘儿拉了出去。
      鸢尾趴在被窝里,想着今日的憋火,想着水镜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判他,心中越想想委屈。他这是为谁来!哪料她半点也不维护,当他什么人看哪!委屈着,他自然又忆起在天一池里的种种往事,想起慈爱的爷爷、纵容他的双亲,以及一帮子虽会作弄、但一直维护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温柔的鱼姐姐……现在,这些人全没了!一个个都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那般护他爱他,当他是亲人看了!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门似乎吱呀一声开了,不知是谁进来,大约又是念忘二人去而复返。鸢尾忙将被子往脸上一压,依旧捂着,只是不理。谁知半晌没啥动静,鸢尾有些疑惑了,却又不肯将被子拉开看看。
      良久,才听得一声沉婉的低语,并不夹什么情绪,却又是清澈得好听。“现在才来哭,是不是晚点儿了?”
      鸢尾猛地掀开被窝,扭头大吼,“谁哭了!”他眼一瞪,赫然就看见水镜月坐在床头,闲闲地看着他。鸢尾心中有气,眼神不避不让就与水镜月对峙。
      水镜月根本不理他这怒视,眼神一斜,便往被上略湿的几个小水渍瞧了瞧,唇际沾上些许淡笑,“哦?那……那个是什么?睡着了流下的口水?”
      鸢尾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脸上迅速一红,连忙将被子胡乱叠拢,“呃,呃,方才手上……沾着水……”
      看着他支吾地编着话儿,水镜月不由想起自己在天一池里的趣事,记得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十濑还未修成,原本的鸟性也未褪去。一次她尿了床,大家伙儿瞅着湿了的床,那时十濑也是这般支吾。想起这些,她唇角的笑意不由扩大,继而轻笑出声。
      鸢尾听到这笑声不由有些怔愣,只觉这人似乎并不会笑得如此之真,如此之开心。他朝她看过去,她单手托着下巴,整张脸上都张扬着笑意,水红色的唇瓣上扬,仅含了个笑便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而那双平日里无波无绪的眼睛,此刻竟是如此闪亮,似有点点星光在里头闪烁,如同最为明净的夜空,清澈而灵动,直把人神魂都要吸了进去。真的很好看!鸢尾有些傻住,半坐起身,就只瞅着她的笑脸发呆。
      水镜月终于忍不住大笑,伸手便轻轻将他揽住,仿佛想起了往日,鸢尾身上那沾了天一池的气息让她心头涌上一波又一波的回忆,酸甜苦辣一齐上来,让那笑最后渐转成鸢尾看不见的泪意,只是藉着他的肩头滑下,无形。
      鸢尾整个儿僵住,只觉得身子化成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动不了,也不敢动。他任她柔柔软软地搂着,脑中一片空白,鼻端似有着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他思索着,回忆着,猛然他记起,那是属于天一池特有的,山花夹着小溪的清香,很怡人,很温暖,很安心。他渐渐放松下来,任她搂着,一缕轻柔的发络飘在他的耳侧,有些痒痒的,他小心地将手缓缓上扬,考虑着要不要也表示一下。
      就在他的手快搭上她的肩上时,水镜月放开了她,朝他微微一笑,眼中已褪去了不少心绪,看得鸢尾心头蓦然有些失望。“躺好!我给你治伤。”
      鸢尾乖乖地解开上衣躺好。水镜月看着他背上血痕斑斑的伤,眉宇微乎其微地一拢,便伸出一手,五指平张,覆在他的背上。微凉的触感让鸢尾震了一下,随后便有一股极暖极为柔和的风在背上流过,像温水一般,那灼痛便去了大半,再过半时,疼痛俱无,只是微有些痒。
      水镜月收回手,将他的衣物理好,这才问他,“你觉得今儿受委屈了?”
      鸢尾见提起这个,心头又勾上前恨,当下只是一哼,并不回话。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打你?”
      “你不判得很清楚么?”鸢尾不禁讽她。
      “敢情我让你练了那么久的功夫,你只练了这张嘴?”水镜月见他如此也不客气,“你们那叫什么打相!我早就在前头偏殿廊子上瞧见了!学艺不精,不自量力也就罢了,居然还敢上前硬来?若不是有饕餮暗中替你挡了那一掌,你早就魂飞冥府了!”
      “什么?饕餮?”鸢尾一怔,既而想起那凌厉惊人的一掌,知晓自己并无能力抵挡,当是那个牛怪助的他。
      “这也可以饶你,总算你也是个硬骨头,护了忘儿与念儿。但最后那叫什么打法?嗯?赖驴打滚都比你这有章法!”
      “这个……我……我当时哪还能想那么多?”鸢尾气一泄,只得小声咕哝。
      “我打你还打错了?自己好好想想。”水镜月抛下这一句,便起身走了。
      鸢尾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终又趴回床上。原本的委屈早被这几句话抚得妥妥贴贴,想着方才那一笑,那……一搂,鸢尾不禁偷偷一笑,仰面一倒,跷起二郎腿,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直回味着。想到后来,觉得那几句训斥也是好听得动人,不由一遍一遍地想,直到睡着。

      这之后,鸢尾乖乖地养伤,一直巴望着水镜月再来瞧瞧他,谁知连着三天,他连水镜月半个影子都没瞧见。心头来了些气,他趁着念忘二人一离开,便打算与山膏悄悄溜出去。
      还没走出院门,鸢尾的后脑勺忽叫一个东西给砸得生疼。他恼火地回头一瞪,只见饕餮的两只前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一颗大白菜。“干嘛砸我!”而一旁的山膏瞧见饕餮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饕餮一见问,索性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样子颇有些滑稽,看得鸢尾忍不住笑了。
      [你还乐?!臭小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给吃了!]饕餮腋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口中忽哧忽哧地喷着气。
      鸢尾一抹鼻子,“哼!又发什么疯!”他不理,转身欲走,后脑勺却又是一疼,这下是真火了,他回头就吼,“小爷我招你了!别以为我不会还手!”
      饕餮哼了声,气得眦牙,却不知怎地又把这怒气给憋了回去,反而是有些低声下气地恳求鸢尾,[我的小祖宗,你别出去惹事行不?]
      “谁告诉你我要去惹事……哎?我说,你怎么了?”鸢尾纳闷地看着他。
      不提还好,一提饕餮就满肚子怨气,[还不都因为你!明明是你惹了事闯了祸的!凭什么要罚我吃一年大白菜!我也真佩服你!手上啥本事也没有,也敢和天界的大头对上眼!真有种!]
      鸢尾听得傻眼,一手指着他,满脸讶异,“你……你吃大白菜?”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臭小子!上神说我没看好你,就罚我吃一年大白菜!他奶奶的!]饕餮越想越憋火,一脚把一颗白菜踢得粉碎。
      鸢尾一怔,随即想到水镜月这般维护他,心头又涌上无尽的欢喜,甜滋滋地让他呵呵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看着饕餮受罪,他心头又一乐,不禁挑弄他,“喂,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吃白菜?]饕餮一头雾水。
      “我怎么听到有人刚才骂了句‘他奶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上神呢?”鸢尾抚着下巴拿眼斜瞅他。
      饕餮愣了下,继续大怒,[你小子敢阴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说着便向鸢尾冲了过去。
      鸢尾哈哈大笑,扮着鬼脸冲着饕餮叫,“有本事来追呀!来呀!来呀!”他知道饕餮身形迅捷,就故意东一窜西一跳,转眼便跑出了院门,直往东极天的东筝牧场跑去。
      东筝牧场是东极天乃至整个天界放牧天马的地方,由四方神之一的青龙孟章守护,临冬不寒,是以一片草场理得极肥,任是哪一天望去都是芳草无涯,绵亘不尽。鸢尾一跑到这儿,自不是饕餮的对手了,但饕餮对他也不会动什么真格,只是闹着。闹得累了,两个便双双倒在这碧草上。柔嫩的青草香拂进鼻端,令鸢尾感觉畅快极了。他双手枕着头,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气息。瞅了眼一边忽哧忽哧喘着气的饕餮,他咧嘴一笑,“哎,我说,你怎么栽在那人手上的?”
      [那人?]饕餮一愣,随即知他提的是水镜月,便抿了下大嘴,[你别不服软!我当初比你还倔呢!可是上神就是让我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愿意听她的,惟命是从!]
      这么一说,鸢尾越发好奇了,“当初她到底是怎么收服你的?”
      [很久的事儿了。]饕餮用前脚搔了搔黑乎乎的毛发,带着回忆的语调说,[那些日子,我特好吃。只要是活的,我啥都吃。说起来也为害了不少地方,有些什么神的来收过我,全被我打趴下了。那时我自以为天下无敌,就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有一天……]
      “惊动了天廷?”鸢尾打断了问。
      “啪”一下,他挨了一记爆栗子,饕餮瞪他一眼,[你以为天廷那么容易惊动啊?那一天,上神刚好去蒿里山公差,我使得那一带闹了个大旱,又吃了一些人,连泰山府君也拿我没辙。大约他们有些交情,所以上神就顺手收了我……我在她手下没走过百招,但我缠着她连打了三天三夜,上神却没下过杀手,就玩也似地放下了许多公务,陪着我玩了三天三夜,我花招使尽,终于是服了!]
      鸢尾听得微微有些神往,但口中仍不放松,“嗟!你会有什么花招!”
      饕餮听了也不动气,只是答着,[你有花招!你有花招也未必敢使。上神在三界为什么会有如此声望?除了她才具超绝,还有一项令人人畏惧的本事。]说着饕餮的语声小了下去。
      “什么本事?”鸢尾也凑过去低声问。
      [你可看到上神额间的那串发饰?]
      鸢尾想了想才回答,“看到啊,似是银质的,简单而小巧,没啥稀奇的呀!”就是那个隐在发间的那串银质发饰嘛!大约是一个斜脚方形的对象儿,雕着螭纹,打哪儿都瞧得见。
      [哎!小子哎!就说你不识货了吧?那是把剑!整个三界里就只有上神能用的剑――即心神剑!]
      “即心神剑……”
      “什么神剑?”鸢尾才想要问,忽听得头上传来一阵低婉的声音,他抬头一瞧,正是数日不见的水镜月。纯白的天衣轻简地飘拂在碧草地上,裙脚处,不沾一尘的白连着这鲜嫩的绿,很是惹眼。而再往上,只见水镜月翩然立在那儿,风徐来,蔓过发丝,额前的发轻轻拂动,里头银质的发饰迎着日光隐约闪烁。
      [上神。]饕餮咕咚一下子就爬起来,马上行礼。
      水镜月朝他睨了眼,很轻飘地抛出一句,“听说崦嵫山最近出了桩怪事,你替我瞧瞧去!”
      [……是。上神。]饕餮恭谨却很闷地答了句,侧了侧身子,还是迅速隐去了。但鸢尾分明看出他的不愿意,不由问了一句,“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水镜月瞅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转身往回走。鸢尾只好自己跟上来,“那打破的东西修好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没话找着话,早把什么神剑的事抛在脑后了。
      “明晶动身。”水镜月直到快入林子时才回了他一句,语声里有极淡的不悦。鸢尾识趣地闭上嘴,但一路无话地跟着又太过无聊,他便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呜呜哑哑”地吹起来。试了几个调之后,便摸准了,也便成了调儿。
      水镜月原本前行的身子猛地一煞,回身盯着他,眼睛有一瞬间亮得极是逼人。鸢尾直觉有异,立时停了下来,“怎么了?”
      水镜月盯着他,心中情绪涛涌,良久才暗哑地吐出一句,“你这曲子哪儿来的?”
      “鱼姐姐教的……”鸢尾说出这一句,便心中有所顿悟。既是鱼姐姐会吹,她定也听过。
      “……以沫……难为她一直记着……”水镜月很浅地微笑了下,那笑容里有一抹沉淀过后的心伤,虽是笑却有着经年累月的重重心事,很重很沉,看得鸢尾心中一刺。
      水镜月伸手也摘了片竹叶子,拿在纤指上细细触抚了半晌,忽地放至唇边,气一吐便飞出一串音符。
      鸢尾愣了,就在这乐声飞出的一刹那,他似乎觉着了一股夹着水气的山风扑面而来,像极了天一池里的那挂小瀑。山上水势甚急,在这天一池这断崖口便汇成一挂瀑布,飞流而下。然而在晒坡岩的这边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那点点水雾被风带着,笼得人满脸满身。
      天一池里很静,似乎听得见泉声幽咽,听得见风蔓细草,听得见虫儿翻土,听得见百花吐蕊。还有鸟鸣虫吟,那是云雀,那是黄莺;那是蝉儿,那是蜂儿,种种天一池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重生,明明眼前看不见什么,却能由这调子里听出这一幕幕的场景来。他闭上眼,深深地一嗅,鼻端似乎能隐隐闻着山桅子的幽香。就像重回了天一池,百鸟在林间轻唱,众兽在丛里嘶鸣,忽悠悠传出几声顽皮的叫声,使得林间一阵骚动。
      鸢尾惊异地朝水镜月看过去,林间淡渺渺的露气氤氲在她周围,幽绿而静极。有一种非常怪异却美得异常的气息浮动在那里,宛若这竹林里的所有东西都活起来了,像是精灵般围在她周遭。
      然而这一刻,水镜月却是一身的萧索,吹着这么怡然的曲子,她却是带着点点神伤,曲子愈轻灵柔软,她似乎就愈给人一种哀伤之感,幽幽的,不彰显,却缠绵。鸢尾奇怪极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淡无情绪的,为什么现在的她却抖落了一身的疲惫与哀伤,而且是如此经年累月的心结。
      一曲未终,水镜月却只拖了个长音,歇了。看着她将那片竹叶拿在纤指上,沉默地站在那里,鸢尾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水镜月忽然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这曲子是我教给以沫的,难为她那么多年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话听入鸢尾的耳里,不知怎地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像是什么掐着了他的心,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有些沉。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将手握住她那只捏着竹叶的手,“我,我觉得这曲子很好听。以后,以后我练功,你就吹给我听好么?”他说得有些紧张,又有些结巴,心似乎跳得更急了,两眼只是瞅着她,怕她拒绝。
      水镜月有些奇怪地望了他良久,像是不明白他何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临了,她瞅着那双被抓住的手,叹了口气,“……好。”
      鸢尾憋了许久的气终于舒了出来,既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自顾自地一笑,“你习惯把以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么?”
      他随口一问,水镜月却怔了怔,“我记得很清楚么?”
      “难道不是?平日里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暗地里就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然我修行比你浅,心思也没你九拐十八弯,但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鸢尾嘻嘻笑道。
      水镜月本来欲走的步子猛地停下,朝鸢尾非常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哂笑了一声,“你能看出什么!”她淡叱一句,转身抽手离去。但这一声叱,极明显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欣悦,浅浅地散在周身,让旁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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