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虞兮》君念潇湘我念秦

1、虞兮虞兮

　　项羽茫然的睁开眼，只觉满目猩红，战马嘶鸣，耳边是故人的惋惜和敌军的嘲讽。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只恍然见一片苍松翠柏中，一出尘的恍若谪仙人般的背影甚是眼熟，那人也并理未他，只是面前摆着一盘棋，自己与自己博弈博的痛快，细瞅，风姿绰约，仙风道骨，不是那为刘邦出谋划策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的张子房又是何人。
　　“三师公…？”项羽扶着身下的矮榻想要站起来未遂，只得转动头颅细细的观察这个地方，此地甚是怪异，虽床铺屏风具齐，却的确是个露天之所，山后是山泉琅琊叮咚之声，山前亦是流觞曲水之景，单说这景色的确算是福泽宝地，想自战国起百年来战火纷飞，却不想这十万大山中还有这样绝佳的避世之所。而那身后说是屏风，其实不过是一片苍翠的竹林，项羽对这些个不甚了解，却觉得这竹林定是经高人之手才长成如今这副样子，单单一片竹林却将身后的风景挡的严丝合缝，不得不让人觉得身后的风景似乎是有这端倪。
　　“霸王莫要叫我三师公，我主儒家而你信奉兵家，早就不是一路人了”面前那人手执黑子，似是在思考当落子何处，却只是在言语中吐出似有似无的叹息。
　　醒来时的千头万绪，都被这一声与平时无异的清朗嗓音堵在喉间，一时竟相顾无言竟是想起了少年时期叔父为躲避秦军的追捕，与齐鲁三杰之一的张子房亦是儒家的三当家达成协议，让他拜入儒家门下，而这位尚且年轻的张三先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三师公。
　　“刘邦并非明主，子房先生助他成就霸业，如今但是不如功成身退了罢”劝诫的话语吐出，没有感慨，没有悲愤，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如此这般的态度绕是神机妙算的张子房也未料到，失神片刻，兀自笑道“霸王倒是看的开，如今这江山已是汉氏的天下了，高祖皇帝自然是英明，大肆封赏功臣，发放丹书铁契”说罢自酌自饮了一杯，笑得嘲讽“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免死金牌还是催命牌”项羽心下恍然，以张子房的天资聪颖，自己都看的透，他又怎会懵懵懂懂，只是心中悲怆，转而缓缓道“那为何诸多英雄豪杰皆愿助他？这样一个抛妻弃子之人当真值得众人去扶持？”众人皆知，昔日沛公逃亡路上为减轻行李负重甚至欲丢弃自己一双子女，若非夏侯婴拼死所救，就没有如今的皇长子刘盈了。
　　子房也并未接话，只是自说自话“你可知你本是将星转世？命不该绝，将星相星，相辅相成，本应共同辅佐帝星君临天下，然，你我二人分侍二主，原本已是逆天而行，后来你又不顾那楚怀王，竟想自立为王，更是触了天的逆鳞”话说至此，停顿了一下，看向呆愣的项羽
　　“做甚的将星？如此说来我生于世竟是为了助他一统天下？好不可笑！”本觉得自己经历一番生死，已大彻大悟，如今听到这样的论调还是似有五雷轰顶之感。刚想反驳到：我命由我不由天，旋即又想到自己在乌江畔指天道“时不利兮”时，岂不是早已认命了吗。
　　却听子房娓娓道来“你且想想，当初巨鹿之战破釜沉舟者是谁，打开咸阳城门者又是谁？而今入主中原的又是谁？不正是你为他扫平的前路吗？”
　　话已至此，项羽却是笑了“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前尘如梦凭谁问，须知眼下是来生。这么久了，你竟不问问自己身在何处？又如何死而复生？”未等他回答，子房又接着道“你且去那竹林后看看，待你回来我再为你解惑”
　　项羽疑惑一番，发现刚刚苏醒是身体的僵劲之感渐渐消退，竟然已经可以直立行走了，起身才发觉，那本应当形影不离满身血污的甲胄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质地柔软的布衣青衫。自打他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就甚少离开过那身甲胄，如今步履之间没了盔甲的刮擦声，竟然觉得一身轻松。
　　转过竹林，竹林之后竟是一张软榻，细瞧榻上躺着一名女子。项羽此时只觉浑身的血液直冲头冠，仿佛自刎前的悲怆质问天地，或是苏醒后的无悲无喜都自己无关，只有眼前这伊人才是自己心之所属。红衣加身，容颜姣好，身量纤纤，盯着面前这人。眼里浮现的却是她那诀别的舞姿，血色罗裳，不是虞姬又是何人？项羽一时竟不敢靠近，所谓近乡情更怯不外乎如此。征战沙场十几年的楚霸王，未曾怕过几十万秦军的铁骑，但如今他怕了，怕心爱之人再一次殒命于自己面前，怕自己靠近发现那榻上的佳人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他怕醒来后的种种不过南柯一梦。
　　缓缓靠近，他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抖如筛糠，终于看清了那美人脸，脖颈光滑，莫说自刎的痕迹，竟是连一道红痕也没有，榻上人呼吸均匀，好似酣睡一般。
　　轻轻抚上虞姬的鬓发，口中似是呼唤，轻轻吐出两个字符“小鱼”似是哀叹，似是欣喜。项羽一怔，竟是不相信如此颤抖的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如今这人是自己在尘世间唯一的羁绊了，纵是毁了天下也一定要将这人留在身边。昔日弥留之际，满心想着若能重来一次，自己定然带着虞姬远离这世间的纷争，男耕女织，也不美哉？何苦整什么江山，夺什么皇位。思及此便想到幼年是彼此的第一次相见。什么兴复楚国，光耀门楣，什么西楚霸王皆不是自己所求的。复国大任从来都是叔父与楚国旧部强加己身，幼年的自己不爱读书习字，不喜舞刀弄枪，只愿摆弄花草，却在叔父孺子不可教也的感叹中志要一世万人敌，如今想来，当真轻狂。若不是那一句万人敌恐怕就没有如今的楚霸王，恐怕，如今还未改朝换代呢。
　　初见小鱼乃是在桑海城，桑海古城取自沧海桑田之意，因始皇东巡便在此地，因而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算是个繁华之地。当日项羽还隐匿于桑海，在桑海街头或是闲逛或是寻些乐子，只见一个酒肆前是个卖艺的摊子，似乎卖艺同时也为酒肆招揽生意，只见一名少女手握长枪，一钩一刺收放自如，一杆花枪恍若游龙。少女身姿灵动，静如水中月，动若指尖蝶，这一看竟是再也移不开眼。这少女正是豆蔻年华的虞姬。满场皆是叫好打赏之声，项羽却不为所动，只是满心满眼的灵动身影。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便没有此后种种。第二次相见，却是时移世变。仍是街头，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如今却衣衫褴褛的蹲在路边，无人问津。
　　“你…”刚开口，面前的少女听到少年有些沙哑局促的嗓音，猛然抬头“是你？”“你认得我？”这次轮到项羽些微吃惊。昔日相见，她是台上瞩目之人，而他却是众多看客之一“自然是认得…”少女喃喃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许多问题堵在唇边，最后还是问出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小鱼，我叫小鱼，北冥有鱼的鱼”“北冥有鱼…姑娘好大的志向”项羽也不嫌弃，直接在小鱼身边坐下“哪里有什么志向，不过是班主给起的，他在河边捡到的我，因而叫我小鱼。班主待我不薄，那日，我等随班主在酒楼外表演，却因我开罪了权贵，班主让我离开杂耍班子自然是为我好，只是…天大地大竟是没有我的去处”“如今乱世，所谓人情冷暖…小鱼姑娘能遇到班主这样善良之人，自然是幸运的。”项羽听她谈吐不凡，言谈条理清晰，便问“小鱼姑娘可读过书？”“小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应当是读过。”“叔父要为我寻位伴读，我家虽家道中落，不能保证锦衣玉食，确也能保证姑娘吃饱穿暖，小鱼姑娘可属意？”“看公子气度不凡，定不是寻常家世，随意带人回去怕是不妥？”语气有些试探，也有些欣喜期待“你且放心，并无甚么不妥，只需同叔父禀告之声便可”“好…我同你走”
　　让项梁同意似乎这并不很难，也只是稍微过问了下小鱼的家世，心下想着，虽然如今项氏一族尚未复族，但项羽始终是项氏一族的少主，凡事亲力亲为也不合适，有个女孩子家服侍自然是好的，便问一口答应了。
　　原本是想着项羽身边可以有个服侍的人，结果渐渐发现小鱼在读书认字方面很是聪慧，便成了伴读，再后来小鱼在舞枪弄棒方面也极有天赋，变与项羽一同习武。再后来项羽征战沙场，一杆银枪杀的秦军闻风丧胆，而他那名总是跟在他身边的红衣女子据说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与亚父范增一同为项羽出谋划策，在巨鹿之战使项羽一战成名。因而各路反秦起义军皆尊称这位巾帼英雄“虞姬”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相伴十载，想不到如今还能与卿相见”将小鱼抱在怀里“再也不会松手了…”
　　此刻子房才缓缓从屏风后绕过来，跪坐在矮榻前的小几边“你可知你们原本命中并无相见之日，然，她用了三百年的修行改了自己的命数，才有你们闹市相遇的一幕”这荒诞的话若是换一个人说项羽必是不信的，只是面前的人是得了黄石天书，窥得天机的张子房，由不得他不信“三百年…”只是重复了一遍，没有疑问或是惊诧。“她原是昆仑山脚的一株仙草，受神农点化，诸神黄昏，她若能清心寡欲的在修行千年本应与天地同寿，奈何千年大劫天雷滚滚害的她几乎元神具散，你可还记得你幼时喜欢摆弄花草，那时在河边捡到一株虞美人，带回去将她栽到土里，那便是她的本体。她只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如何能够恢复？只因她预料到了你的一道道劫难，次次祝你化险为夷，只是她不该同天对抗，刘邦是上天属意的帝星，无论如何也不可改天换命。说来…是老天耍了机灵，那三十三道天雷哪里是大劫，遇到你才是她的千年大劫”项羽未说话，张良的话如同逾千斤的巨石压在心头，只是将怀中人楼的更紧了。忽的一双温热的玉手搭在自己攥成拳状的手上，项羽惊讶的看着你怀中悠悠转醒的人，眼神中掩不住的欣喜
　　“子房先生，多谢你救了霸王……没想到竟连我这残命也救了回来…”这说话的正是悠悠转醒的小鱼“小鱼……身子可还有碍？”项羽紧紧握住怀中人的玉手，相伴十载，竟不知她一个女子居然承受了如此之多“无妨…”并非许久不见，却恍如隔世，两人一时竟相顾无言“莫要谢我，若不是你以千年修行拼命护住他，我又哪里保的下他。从此以后你们便是普通人了，霸王若是想要东山再起，在下也两不相帮，只是，且行且珍惜，各自珍重吧，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子房告辞了”“多谢子房先生出手想住，籍感念在心。子房先生放心，项籍已死，从此以后世上再无西楚霸王，我只愿余生不负小鱼”小鱼听到这话，猛然瞪大双眼，原以为他若是卷土重来自己定会助他成就霸业，如今他竟愿与自己长相厮守？“阿羽……”正如多年前一样
　　“你可愿跟我走？”
　　“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