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厌》令百书

49、第 49 章

　　我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是邵知礼。
　　数年不见，我其实没能即刻认出来的，但他全身佩玉，实在太过乍眼。我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道：“大人，我五内翻覆，心如刀绞，已无意求生。”
　　邵院判声音疏远淡漠：“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神兵天助，逆贼伏诛。小臣也曾经历贵人之痛，不也好好的活到现在？活到大仇得报，好不痛快。”
　　他走后许久没有熟人来看我，约莫三五日，总算来了位相识的。
　　“这满太医院除了邵知礼，都已被大人换过一遭，”景阳面上疤痕可怖，神情却似我一般漠然，“只因当年您病因难寻，邵院判救过您，大人便想着留他一命。”
　　“你往后……当如何呢？”我问。
　　“大人吩咐我护着您。”
　　我摇了摇头：“我真身乃是九天的神鸟，不需一个凡人护着。”
　　景阳不语，与我欠了欠身，从此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后来就到了我能起身的日子，但因精魂几经折磨且离体过久，与身子契合的不大好，行动便也不似从前自由了。我常常坐在屋檐下望着天上，那些流云飞快走过我这四四方方的一隅，再也没有回来。
　　“玥玥！玥玥！”萧景栖总在最能坏人兴致的时点出现，一身乍眼的明黄色，平白叫我生厌。
　　“玥玥！赵同观此人奸险恶毒，你定是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了。从前万水千山隔着，现在却不同了，快叫我看看你怎样了。”
　　我一抬手便生起一道火墙，阴沉着脸：“惺惺作态。”
　　此后不仅是他了，他身着华服的皇后也曾来我拜访我，那可是齐嘉的姐姐，自然对我恨得牙痒痒。
　　“狐媚惑主的东西，你还有脸待在宫里头？当初便是你哄得我的好弟弟去了战场，练成如今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臭脾气。你祸害了他不说，如今还要来祸害陛下不成？”
　　她只敢远远地骂我，十足的色厉内荏，怪好笑的。
　　“这两人的命数都不在我手上，我已尽了人事，你呢？我听闻萧景栖娶了一齐姓女子，至于样貌、才华、贤名，一概没有。”我道，“你在闺中担忧、挂怀，可你什么也没做。”
　　她骂我不过，转头喊了齐嘉来骂，但齐嘉见我神色复杂，只是远远地望。
　　还是我主动去问：“阿寓在姜氏如何了？”
　　“传闻姜氏母族青鸾托生，可青鸾却守了陛下的城门。他本就病弱，染了寒疾又郁郁寡欢，两日前已去了。”
　　“防微杜渐可还好吗？”
　　“都好，一点小病，不碍事的。”齐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杜渐也是凤凰吗？通身朱红，托着长尾，日行千里，能朝夕往返于都城边境。”
　　我愣了愣，随即了然般点头道：“她是。”
　　他这才安心似的，似乎想对我抱拳一礼，但又忽然觉得此举止怪异，于是尴尬地收回手，只是颔首作罢。
　　秋风吹落了满庭的落叶，不堪累战的将士四散溃逃，北地的铁骑踏破边关，一路南下，翻险山，渡冰河，披着厚重的皮草，扬着一面面玄鸟旗兵临城下。
　　我是在宫城中见的李佳期，她身披重甲，满身血光，一双美目却清澈又悲悯。她放下刀剑，将我揽入怀中，一遍遍道：“乌骨儿，苦了你了。你做的很好，正史归位，一切都结束了。”
　　我拾起她的剑，递还给她，淡淡道：“我与你，与毕方也就此结束了。”
　　她犹豫少顷才接过去，缓缓扬起剑锋，道：“你莫要记恨我的正身，他没了七情六欲，躯壳里只留有我的执念。一切皆是因我而起，是我先来招惹你，使你无法安宁。我与你一道在苦海沉浮，知你所知，痛你所痛，故而数千年来，我亦无时无刻不在愧悔之中。”
　　“不必。”我朝她微微挽起嘴角，问道：“仙君既已完成使命，是否即将返回天宫，与毕方重逢？”
　　李佳期眼神微动：“不了。飘零甚久，过不得那样的日子了。山高水远，就此别过吧。”
　　北风吹过，拂起她鬓边长发，望着眼前人，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想起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李佳期与元玥、贾老板与吴顾，那些春阳、夏雨、秋风、冬雪画卷似的一页页展开，那些日子好像属于我，又好像不是。
　　空落落的心口还有罗睺在那里喊：“让我来吧。让我与他道别。”
　　我缓缓合上双眼：“好。”
　　我终于不是在梦中，赤红的雨落在忘川之上，摆渡人啧啧称奇，问我小小乌骨藤精背后怎有此等势力。我不知他何出此言，他随即解释道，红雨落，行船止，这是殿内有人保我，不必再去往生了。
　　“老朽瞧过你的案卷，若是往生，下辈子是个石桥墩子，劳苦漫长。”
　　“……休要胡说，我命格贵重的很，下辈子肯定享福。”
　　摆渡人并未理会我的不服气，抬手指了指某处：“冥铃是鬼判殿方向来的，软轿厚呢作帏，前挂门帘上坠着银片，侍者十六，皆举黄伞。来接你的是位使官。”
　　“哦，我从前与秦广王殿左使有些交情。”
　　不多时果真到了一顶软轿，轿中走出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显然不是我梦中所见之人。摆渡人这才幽幽道，鬼判殿中几经任免，早已物是人非，前两日来了个新殿君，又将人手都换了一遍。
　　“原不是来保你的，是拉你去受审的。哎呀，哎呀。”不知怎的，总觉得那摆渡人在幸灾乐祸。
　　我在殿上大喊冤枉，说我一生结善缘，助天宫正命格，无愧百姓苍生。又说我前身朱雀，曾有仙缘，段段不可能堕入恶鬼道受审。言辞之慷慨，语调之激昂，听得来接我的使君小童吓丢了玉板。
　　“罗睺灾星！罗睺灾星！”他浑身打颤，慌了手脚，忙向上问，“殿君，这可如何是好？”
　　“莫要惊惶，此魂并非罗睺，不过是只不成气候的小山雀。”
　　秦广王殿君缓缓起身，面容便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我瞧他虽眉目阴沉，但胜在俊朗，瞧着不通人情，实则未必如此。
　　我向他施礼拜谢：“承蒙左使……如今当称殿君了，承蒙殿君曾舍身相救，前尘种种，本应结草衔环，但如今修为磋磨，不宜在殿君手下做事了。”
　　殿君抬抬扇面，叫我起身：“嗯，确实做不得了。本君想着既是故人，本该一见，才叫人前去唤你。不过闲话两句，你无需紧张。”
　　我依稀记得这一位生来性情寡淡，处事自有准则，从不心慈手软，我在他手下做事时吃过不少苦头。后来在天上酿成大祸，又在蛮荒之地遇上罗睺，逃窜之中遭毕方追堵，被打入忘川之底，如此种种只余零星片段。
　　或是因为见了本尊，忽而又想起些事来，当时因围堵罗睺，往生池罢停，他却说自己留了一口，带着我在忘川中翻覆十余里，赶去那处寻一生机。
　　忘川之上喊杀震天，我知左使躲不过秋后算账，但我更怕他毙命与当场，最终选择将他推入往生池中，自己身化彩凤，引来烈焰流火，与身后黑压压的追兵纠缠在一起。彼时我已是强弩之末，罗睺借机夺我意识，数十万追兵尸横遍地，只有毕方周身未染一滴污秽，孤零零地、高洁地立在尸山之上。
　　“此战之后你定然声名大噪。小仙君，我送你功业，可还喜欢吗？”罗睺笑眼盈盈，施施然认罪伏诛。而后止戈，各自领罚，其余繁琐细节已记不太清，故而欲说闲话，我也不知从何开口。
　　“罢了，”殿君见我如此，许是觉得无趣，也冷了眉目道，“我已托人帮你去寻好去处，只是尚需时间。你且四下逛逛，等安排妥当便领你过去。”
　　“多谢殿君。”
　　他申请森冷阴郁：“不谢。”
　　地府里头分不清昼夜，我在大海沃石上吹了许久的风，起身时双腿发麻，失神从上头跌落下去。不等我化成朱雀，便感到后背一暖，原是秦广王殿君托住了我。
　　“净惹麻烦。”
　　他语气硬冷，却让我感到莫名熟悉，我隐隐觉得若是不问，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忙揪住他的衣领，急切道：“我被打进轮回，毕方被夺去七情六欲，殿君当年亦是救了罗睺，可也曾在凡间受难？”
　　殿君沉默不语，将我搁在地上，随即拂袖离去。
　　“我知道奈何桥怎么走，我梦里见过的。”我忙追上去，在他身后道，“我还梦到过落红雨，梦到过执伞来接我的人。”
　　他黑着脸：“与本君何干。”
　　“你这脾气，与来接我的人很像。”我说，“我似乎认出你了。”
　　分明是很轻的一句话，却使他顿住脚步，回身凝望我。秦广王殿君生的冷峻，只是立在原处便能不怒自威，但我记得梦里是他不顾旁人劝阻地扎入忘川底，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
　　他说，舍不得。
　　在罗睺血腥的过往中，众生皆轻如鸿毛，他荒诞、笨拙、白费苦心，但我确实感念。
　　漫天落下迷蒙的细雨，他将银扇化作一柄素色纸伞，静静撑在我的头上。我原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是他先开了口。
　　“你若去了轮回，我保你生生世世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你若执意相认，我刻薄寡思，乖僻邪谬，定将你永生永世困在身旁，一步不退，半步不离。”
　　他似乎有些犹豫：“你想好了再答。”
　　我心境如云开雾散，好似回到那年春阳下，绣楼中，与他轻轻道：“你我若是互相不喜欢，如何能长久？”
　　他微微一楞，舒缓了眉眼，局促的神情在雨色中渐渐融化，而后与我温言。
　　“那我许你长久。也许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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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耶！终于！（虎头蛇尾的）写完了！
时间拖得久了，以及写到一半开始工作了，弄丢了底稿+整个人心境改变，结果变成这么个烂摊子。
我一开始确实是想写一个A不喜欢B，B也不喜欢A的故事，没想到还是没忍住，让这俩成了。
唉。。。
谢谢愿意看到这里的各位吧！也很抱歉这样匆匆的完结了onz
拜拜啦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