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时代》木容物语

1、第 1 章

　　我们所追逐的不过是虚无。
　　第一章
　　林嫂在殷家已经四十多年了，从陪先太太嫁进来，再看着大小姐出生，然后是二小姐和三小姐，她也算是积古的老人家了，有着一肚子的故事。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期待的了，无非就是打扫干净屋子、准备好可口饭菜，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唯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有小姐们的来来去去。
　　日子总是以某一特定事件为结点，这不今天是殷家二小姐殷柔从什么画着星星和条幅的地方归国的日子，林嫂总是记不得那个二小姐去哪里留学，但这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不管在哪里，二小姐总是最聪慧过人的，也是最让她省心的。
　　三小姐殷悦早早就起来，等着姐姐回来。她那双脚像旋转的陀螺，怎么也停不下来，绕着整个客厅转：她在壁龛上点上沉香，在餐桌上又摆上幽兰，在墙上又换上张大千的敦煌壁画临摹像，忙得不亦乐乎，这些都是二小姐所爱之物。林嫂觉得三小姐倒是有一股傻劲，因为过不了一会，大小姐就会让人统统换下来，哪怕是不换了就这样放着，二小姐也会亲自让人拿下来。二小姐总是这样，喜欢什么不会明说，但是总会得到。而大小姐呢，不喜欢什么总是表现得人尽皆知，但是到最后还是吃尽哑巴亏。
　　殷悦还在忙着摆设，嘴也是一刻闲不下来，缠着林嫂说东说西。
　　“林嫂，你看这画摆歪没有？”
　　“往左些。”
　　“也不知道这些妖魔鬼怪有什么好看的，姐姐居然这么喜欢。”殷悦撇撇嘴，手将画往左移了移，语气酸的很像是和画争风吃醋。
　　“你要是不明白，就别挂了。”林嫂故意逗弄说道。
　　“那可不行，姐姐都三年没回来了。要让她一回来就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才有家的感觉嘛。”殷悦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林嫂那亲自看看画摆正了没有。
　　“一会大小姐就起来了，被她看到。你这一上午就白弄了，还得麻烦我们这些苦命人，给你们折腾收拾。”
　　“林嫂，你怎么这么偏心！那个殷晴叫你收你就收吗，我还叫你别收呢，你怎么不听我的。还是你觉得我不是正经大小姐？！我就知道在这个殷家，就是我姐还有爸爸才是把我当家人的！”殷悦闹起了脾气来，双手圈着林嫂的脖子，整个人都快挂在她身上了，哼哼唧唧，死活不放手。这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非要让人说出些爱她疼她的话来，才肯罢休，不然就一直闹腾，这样的脾气性格偏偏就是老爷宠出来的，谁也管不住。反倒让人看不出是老爷领养的孩子，像是亲闺女一般。
　　“一大早的，吵吵闹闹什么！”大小姐殷晴在二楼楼梯上，往下望就看见殷悦又在缠着林嫂，丑人多作怪，整天撒娇也不见烦的。突然间她觉得，一股沉香味刺鼻的很，那兰花也十分碍眼，定睛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一大幅面目狰狞的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殷悦，你在搞什么！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林嫂你还不把这些统统收拾起来。”殷晴就知道这两姐妹不是省油的灯，连回来都要大张旗鼓，看来自己不拿出点大小姐的威严来，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胡作非为了。不过是两个杂种，当年因为哥哥失踪，父亲为了弥补失去儿子之痛，去孤儿院领养了这两姐妹回来。没想到居然对她们疼爱有加，这个殷悦还好整天撒撒娇都是小把戏，那个殷柔可不简单。做尽了讨好父亲的事，一直表现的乖巧聪慧，还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居然四年的课程三年就提前修完回来，巴不得人人知道她的聪明。喜欢的东西还都是这些老古董，什么沉香啊兰花啊，还有张大千的画。看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不过是迎合父亲老学究的品味。这样做足了戏码，还偏偏人人都喜欢她！可自己不会被她给骗了，表面越善良温和的人，骨子里越坏，肚子里都不知道是什么邪恶的心思。
　　“你干嘛让他们收起来。今天我姐回来，摆一下不行吗。而且爸爸都同意了！”殷悦从林嫂身上跳下来，丝毫不惧怕这个“真的”大小姐气势。
　　“你！你给我等着！”殷晴气冲冲从二楼下来，拖鞋在台阶上啪嗒啪嗒响，一股要亲自收拾东西或者是人的架势。周围仆人像免费观看世纪大战一样，看着正从楼上下来的大小姐，和底下站着毫不害怕的三小姐。还是赌大小姐会赢吧，毕竟是正统小姐，老爷死后这家还不是她的，难道会给领养回来的小姐们么。厨房的张妈小声对着花房的陈妈说着。这可不一定，陈妈给张妈使眼色，别说三小姐了，老爷对二小姐的疼爱可比大小姐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时候谁继承着家产还不知道呢。
　　“怎么都站着呢。老爷呢？”是殷柔回来了，大家都忙着观战，连汽车开进来，门开的声音都注意不到。殷悦一听是姐姐的声音，哪管得上殷晴，直接飞扑到殷柔身上。殷柔像是早就知道妹妹要投怀送抱一般，将她接住，摸摸她的头，目光温柔，问道：“你呀，三年不见还是这样黏人。”
　　“姐姐，你也知道是三年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殷悦撒着娇，将殷柔抱得更紧了些。从小就是和姐姐相依为命，哪怕后来被殷家领养了，日子好过些，没有姐姐在，自己总是感觉无依无靠。毕竟在这个殷家，爸爸的疼爱是那么飘忽不定，殷晴又百般刁难，殷悦心理再没有计算，也感受得到这种不安，这红不安感在姐姐出国这三年里就愈加浓烈了。
　　“我不是提早修完学就回来了么。林嫂，父亲呢？”殷柔把殷悦放了下来，对林嫂微微一笑发问道。二小姐还真是从容淡雅，就这么想着，林嫂才意识到老爷还没起，有点担心，“还没起，我上去看看。”
　　“快中午了，还睡着。我和你上去看看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昨天知道你快回来了，和爸爸在看你的留学发回来照片。可能爸爸累着了，早上就多睡了一会，没事的。”殷柔还是不太放心，正打算和林嫂上楼查看，就迎面撞上殷晴，她刚生的气还没消，现在又添了新气。
　　“一口一个爸爸的，他是你们的爸爸吗！我“亲”爸爸不用你们的关心，虚情假意。”殷晴冷哼道。殷柔也习惯了她这幅腔调，没打算理会，怕被父亲知道了，为家里不和睦心烦。“小晴，你刚起么。饿了吗让她们先给你准备午饭。”殷柔看她还穿着土耳其真丝睡袍，鲜红把她皮肤称得有些惨白，配着两面红颊，猜着该是刚刚被吵醒，心理有气。
　　“小晴，你闹够了没。柔儿才回来，你就这样子使性子，给谁看，真是没有教养。”殷老爷沉重的嗓音在偌大的殷府回响，沉重的脚沉重缓慢地从主卧迈出，背已微微佝偻，像是把整个殷家都抗在肩上，沉重极了。只看他身上穿的绿色睡袍，是用俄罗斯独有材质制成的，看上去轻薄却也不寒身体，是殷柔托好友宁月买的，此时要衬着他有几分气色，频添几分活力。
　　“我闹？你怎么不说殷悦一大早起来搬弄东西闹，你怎么不说殷柔回来就上演你们父女情深的戏码闹！我是没有教养，那也是因为你都教这些野杂种，不教你自己的亲女儿！”殷晴越说越气，回想起这几年受的委屈，又想着要是母亲还在世，绝不会有这些人还夺她的宠爱，一气之下，跑下楼，摔门而出。
　　“林嫂，你快去拿件衣服和手机给小晴送去，就这么跑了，还穿着睡衣着凉了如何是好。”殷柔忙说道，表情很是担忧着急。林嫂顾不得回话，赶忙去房间大小姐拿东西去了。虽然大小姐不懂事，但是林嫂毕竟从小看她到大，心还是向着殷晴的。
　　“柔儿，你别放在心上，她就这样。”殷父拍拍殷柔的肩，很是慈祥，“走吧，正好下楼吃饭，悦儿让他们开饭吧。”
　　“好的！”殷悦又忙碌了起来，张罗着午饭。殷柔慢慢扶着父亲下楼。殷柔心里只觉得殷晴太傻了，总认为自己和妹妹夺了她的宠爱。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如果她能割断真的骨肉亲情的话，殷老爷也不会让她别放在心上了。有时候越爱，反而越难以显现。而有的时候疏离反而是在刻意亲昵言语中体现的。不过，这些对殷柔来说根本不重要。她很清楚地明白，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你去要求他真心爱你是很难的，能得到欣赏和尊重就可以了，这是陌生人最好的相处方式。得到长辈的欣赏尊重也好，情人的欣赏尊重也好，只是让自己在这个世界更容易地生存下去。只有她和妹妹，那种斩也斩不断的血缘，才是真正能支撑活下去的爱，这样至亲之爱是殷柔赖以生活的氧气。
　　“柔儿，你这次回来总得帮爸爸打理下公司。”殷老爷的语气听着像是商量，但是总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沉重感。
　　“爸，我才刚大学毕业，没有什么经验。我打算先去别的公司工作段时间，积累些经验再回来帮您，不是更好吗？”殷柔语气柔和，把土豆泥舀了一勺放在殷父的小碗中。
　　“那你打算去哪个公司。不如就现在殷氏集团的分公司做个总经理。”
　　“爸，我哪里够格做总经理呢，我还年轻又没工作过，怕是在小公司也不能服众。要是人家问凭什么是我，知道的都怕您的威严，假意顺承我；不知道的，哪怕我有些好想法也反对，觉得实际上不可行，拿经验压我。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利于我开展工作，管理好公司，还有损爸爸您的名声，说我是凭着家里的关系，殷氏集团是家族企业，不会选贤任能，这多不好呀。”
　　“我是怕你在外头的公司吃苦，你在自家的企业，有什么委屈，我也能替你做主。”殷老爷说着又吃了一口殷柔舀的土豆泥。
　　“工作哪有不吃苦的呢。我以前就听说爸爸您开创殷氏集团多不容易，我也得向您学习。而且我有能力，自然不会受委屈。这主持公道的活还得自己做，指望着别人得等哪天呢。”殷柔笑了笑，目光却很坚定，她知道殷老爷不会再劝了。
　　“也行，你长大了能自己做主了。那你要去哪个公司呢？”
　　“这是个秘密。到时候您就知道啦。”
　　“你个小古灵精怪。”殷老爷笑笑又吃了起来。殷柔知道老人牙口不好，想吃些松软的食物，但见悦儿准备的菜没几道合适的，也就这土豆泥，她能多盛些给殷父。
　　用完午饭，殷老爷回房午休，下午还有电话会议。为了不让老人家太累，公司大部分的事殷晴已经接手，只是每天例行电话会议报告些公司进展。殷柔把礼物拿去给林嫂，又顺便关心下殷晴刚跑出去后的情况，也知道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所以就象征性关怀下。林嫂倒是十分感动，自己在殷家做牛做马几十年，头一次收到礼物，还是小姐送的，心里想着二小姐真是识大体，不仅关怀下人，还不计前嫌，关心大小姐。只可惜是养女，要是亲生的小姐，不知道比大小姐好过几百倍。
　　殷晴看姐姐迟迟不上楼，就下楼把她拉进房间。自己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和姐姐说了，可偏偏姐姐一回来就和爸爸聊工作，吃完饭又和林嫂聊家常，这时自己不出手，哪有空轮到和她说说话呀。
　　“姐，你都不想我吗！你这几年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学习不算难事。”
　　“那你为什么不在爸的公司上班，这多好呀！”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爸明着劝我去殷氏集团，但我要真去了，才更不好。”
　　“什么意思？”殷晴严肃了起来，眉毛微微紧蹙。
　　“现在殷氏大部分业务都由殷晴接管了，她是殷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殷老百年归西后，这都是她的家产。咱们有幸能收作养女，不愁吃不愁穿，还让我去读名牌大学，这就够了。要是咱们再不知足，非要了殷家的公司，最后是自作孽，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姐姐，我不懂。是爸爸自己要求你留在公司帮忙的呀，还让你去做分公司总经理。那在古代，皇帝的小儿子就算不要江山，也是还有封地的呀。”
　　“悦儿，这不是古代了，是21世纪，现在可是有能者居之。再说，我在分公司，做得好呢，会让人觉得有威胁；做得不好呢，又会失宠。何必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那姐，你打算去哪家公司？”
　　“我决定去秦氏实业。”
　　“什么？秦氏实业？！我虽然不懂商场的事，但也听到点风声，秦氏和殷家最近可结仇了，共同争夺新能源市场，要是被爸爸知道了，不是觉得你是故意针对的吗！”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对了悦儿，你今天这菜张罗得可不好，你明知道老人家吃不了油腻难嚼的食物，还让厨房做了一堆青菜、红烧肉。下次你可得用点心。”
　　“我知道了姐，我这不是想着你刚回来，给你补补嘛。”
　　“悦儿，你忘记我出国前给你交代的话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是你姐姐，你就算不对我上心，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他们不一样，但凡你有一点照顾不周，他们就会警惕起来，知道亲疏有别。”
　　“姐，你放心吧，我一直记着呢。只有咱们姐妹两才是亲人，才会对彼此无条件付出。我知道爸爸疼爱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像殷夫人，我会谨言慎行的。”殷柔摸了摸悦儿的头，她实在不想让悦儿想那么多，那些复杂的阴暗的事，她来操心就好。可是现实总是残酷地让悦儿也一并承担，从她们在孤儿院看人眼色开始，殷柔就知道了，这个世界是恶意的，尤其是对于弱者，更加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