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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民国旧梦(8) ...

  •   第八章
      一场浩浩荡荡的运动开始了。
      萧随作为这场运动的见证者,不仅措手不及,而且不知所已。他那时不知道,他后来也不知道,那场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怎样被卷入运动中的。这没有关系,多的是这样的运动,多的是他不明白的事。其实人的一生并不需要活得明明白白,多数人过的也不是明明白白的生活。有些事与其深究,不如就稀里糊涂地混弄过去。当时的多数人是这样的,现在的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就算你弄明白了,那又能怎么样呢?能影响高层会议那几个人的决策决议吗?能阻止鲜血的流淌吗?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吗?
      不能。
      人类是明白道理的,人类自诩是这个世上最具理性的生物。但是,多少历史的道路,是用不幸和错误铺出来的……一遍又一遍,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父辈们和他们的儿女们。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

      那个时期主要有两种人:安排的人和被安排的人。很不幸,萧随自己也属于后者。当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他注定要被参与。当他参与其中时,发现自己还是不明白。他只是看着别人一个个被拉去审问,一个个顶着“特务”的罪名出来,一个个失去了说话的权利和生存的尊严,最后只剩下一个新的定义——反党害人东倾投机主义坏分子。这样的人有悖于党的纯洁性,因此必须如同蝗虫一样被彻底清理。短短几天,他发现整支军队、整个党都被笼罩在恐怖的氛围当中,全党上下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突然消失,每天都有人失去名字。至于空缺出来的那些排长及排长以上的位置,竟无人敢于顶替,生怕冤枉送命。实际上无论哪个位置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生死都一样地手足无措、一样地惶惶不安。当有一天萧随看到几个投奔红兵的大学生也被执行命令时,他突然看到了生命平等的本质。这几个大学生在他看来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反党特务,却也莫名其妙地成了牺牲品。因而萧随坚信:下一个成为“特务”的人,说不定就是自己。
      短短十几天,萧随所在的某方面军,已经有几千个人殒命。萧随是怎么都不肯相信叛徒人数如此之多的。老矛说得好: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事态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单纯的矫枉,倒是在犯错的路上渐行渐远了。
      萧随在他人不甚友好的目光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高层会议不再允许他出席聆听,曾一起共事的同僚对他退避三舍,而那些曾经手下的游击队员们,竟也斜眼睨之,全都用一种怀疑的、警惕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一时间萧随饱尝人情炎凉。其实他也知道,能多活一天,就该感谢不杀之恩。在党内掀起的这番仇恨风暴之中,人们对于叛徒的痛恨,已经不下于对大民党反动派的痛恨了。
      像往常一样萧随回到家中,紧闭了门窗,又不胜惶恐地检查一遍,这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长舒了一口气。提心吊胆的这些日子里,唯一能让他卸下心防的,就是回到家的这一段时间。草木皆兵,人人皆敌。只有在家里,才可以不必人防人、人咬人。
      月牙儿看他如往常一样愁容不展,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正要安慰之时,萧随突然吁叹道:自己人杀自己人,这是什么道理?天天这样窝里斗,总有一天,不用大民党来剿杀,我们也会自亡的!
      “你还是小心点吧,在外面就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了,”月牙儿劝道,“他们要是要抓你,就别再嘴硬。逼供什么,你就承认什么。他们要整你,就先忍一忍。还是活下来要紧……要不然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呀……”
      萧随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忽然一股方刚血劲涌了上来:“忍受不是长久之计!倘若再没有人及时遏止,只怕要血债累累……我不能再咽声吞泣,我不会甘愿被污蔑成反党分子,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该要怎样?”月牙儿平静地问。
      萧随无言以对。
      月牙儿义正言辞道:“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你若是想要作出一点改变,就不应该再沉默。你要是联合几个人搞个联名上书反应一下真实心声,说不定还能有点作用……”
      萧随听了月牙儿这番严肃的话,在抬眼看她那双坚定的眼,多少有点不敢相信:说这话的人,还是当年那个温温吞吞、安分守己的旧式大小姐沈兔娘吗?
      “你还是太单纯了点。”月牙儿在心里冷笑一下。萧随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应该这样说,那些深陷局中仍然想用这种办法反抗的人,都太单纯。直谏如果有用,伍子胥何以被诛?忠言如果顺耳,林则徐也不会被发落伊犁。说白了,萧随这一帮人太浪漫,太过寄希望于一封血书。月牙儿自己清楚:在党内民主缺乏、理性被狂热取代的当前,上书是不能挽救局面的,最多只会加速送死。
      她觉得计划就要实现了。
      萧随果然联名一帮人写了血谏上去,信里其实也没有什么针锋相对,只是委婉地表达了当前斗争严重夸大化、该稍稍收敛的意思。他不知道,只要不是百分百的支持,就等于反对!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反对,就等于反党!
      就如月牙儿料到的那样,这封信一送上去,就等于送死了。
      第二天萧随们就被叫去审问。一脸木讷地进去,一脸木讷地被关进牢里。审讯他的是平时看着还慈眉善目的李政委,没想到骂起人来一套一套、唾沫横飞。先是批评了他持有异见、对党不忠、思想落后,又批评了他带头逃跑的东倾错误,接着又扯到家庭出身和生活作风的问题……他逼供什么,萧随就承认什么。几个正反队员要整他,他就坐得像一尊佛一样冷眼旁观。等到整个程序终于完成,他被推进牢房,竟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那牢房比之前大民党关他的大牢还不堪一筹,真正可以说是煤铲阶级的牢房。没有窗户,有一个小孔,供外面的人巡视,也提供一点点采光。牢里一只大尿桶,拉撒都在里面,臭味熏天。总之萧随度日如年。
      活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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