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君黎梨

1、平淡

　　我童年的一小部分，是在乡下村子里度过的。

　　尽管在那里有一段不短的时光，但由于我自小内向不善交流，村里的孩子都不愿和我玩，所以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以至现在啊对于村子的印象，早已模糊成了一滩滩不明的水渍，除了我和善的外公外婆，便是那个叫安的女孩较为清晰了。

　　她是唯一一个愿意踏足我的孤单星球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会唇边漾着浅笑，对我笑得那样温暖好看的女孩。

　　还是唯一一个让笨拙的我竟懵懂地知晓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情愫的女孩。

　　安比我大十岁，这理应是个不小的年龄隔阂了，可不知为什么，我从很小时就很黏她。

　　很多时候，我和她坐在屋顶上，双脚轻轻晃悠在空气里，静默无言，这对于寻常同龄孩子来说，
　　应该是很难熬的，而于我是再安逸不过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静默，是由于她对于生活的迷茫吧。

　　安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了，所以从小，她就需要去承受其他孩子的嘲笑，以及看着放学后其他孩子扑向母亲的怀抱，在母亲身边撒娇，而她只能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地等待从工地上赶回来的父亲。

　　后来，她的父亲觉得家里事情无法顾及周到便娶了一个新老婆，也就是安的继母，而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安真正开心地笑过了。

　　就算我一直不太聪颖，我也能看出，安的继母 ，很讨厌安。

　　有两次，我去她家找她，一次正遇着她的继母训斥她，我一时尴尬不已，她的继母见我过来便收敛了火气，对我笑笑，没再说话。我看着安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睛，微微红肿着的脸颊，死死咬着的嘴唇，以及地上露着隐隐字迹的碎片上几颗鲜艳的红色星星，那个是她的听写本，那些星星，是她的骄傲。为什么要这样对安，没看见她在极力缝补着那颗早就破碎不堪的心吗。

　　那一刻，心里有异样的情绪滋生着，胀满了心中的每个角落，后来我才明白，那种情感，叫心疼。

　　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天，她的弟弟，也就是继母的儿子调皮撕坏了她的听写本，而她怎么柔声劝阻都没用，无奈的她只能动手抢，以防听写本真的被撕碎，而就在她夺回时，她的弟弟不知是故意还是失手一巴掌擦过了她的脸而她的弟弟因为年幼力气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然后，她的弟弟便开始哭，而继母循着哭声跑过来，看见这样的情景，无论安再怎么解释。继母忽视地上的作业本碎片，忽视她脸上的红色印记，只认为是她推了弟弟，是她任性。

　　安挨了继母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安总是在给我讲灰姑娘的故事时走神，她也会在静默的时候突然无厘头地冒出一句：我也是个灰姑娘，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我永远是个灰姑娘吧。我只是想有个平平淡淡但温暖无忧的生活，是上帝觉得我这个愿望也太过分了吗。这个时候她总会极轻地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光，然后终于压抑不住地哭了出来，而尚且年幼并且不善表达的我只能任由她哭得伤心，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也是我第一次懊恼自己怎么那样没用。

　　其中一次，她一边压着哽咽的哭声一边和我说讲一个很短的故事，那一次是我那么多年唯一一次听她提起她的母亲。她说，她对于母亲最清晰的记忆便是母亲给她讲的那个悲伤的故事：企鹅为什么生活在荒无人烟冰冷刺骨的南极呢，因为它们被上帝遗弃了，遗弃在与这个世界的温暖所背道而驰的地方。没有任何救赎。

　　而安，便是一个可怜的企鹅小姐吧。

　　安的生活是平淡的，平淡得尝到的总是满嘴苦涩。

　　后来，我因为户口本在外地，便从原来的幼儿园转去了外地，因为来回要不菲的车费，所以老家便很少回来，自然很少再看见安了。

　　那时候，安没有手机，我们也无法联系上。后来我知道了写信这种联系方式，可是，尚在幼儿园的我不会写字，连拼音都不会写啊。我静静地看着天上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不由得扼腕叹息。

　　后来我找到了办法，我托住在楼下的六年级的小姐姐帮我写信，那个夜晚，抱着信封，我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我便让爸妈帮我寄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我紧张的同时也有些小小的兴奋。有一天，来接我的妈妈告诉我信到了，我激动得奔回家还踉跄了两次。

　　可是，信还是我寄出的那封，里面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是她的母亲，我们安安不需要朋友，你以后不要寄信过来了，也祝你学业顺利，一切都好。

　　那个晚上，我看着这封信发呆，久久无法入睡，一夜无眠。

　　到了周六，我回到老家，她家的门紧闭着，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她继母的声音:

　　“谁呀？”

　　“我是……”

　　“你是那个小姑娘。”肯定的语气和依旧关着的门令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攥在手里的塑料袋隐隐有些湿润，我看着里面的草莓棒棒糖，那是我和安安都喜欢的，她现在，还能吃到吗。

　　终究，我无法止住难过。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你走吧，她不在。”

　　“您能告诉我她在哪吗？”

　　“……”

　　里面再没了回应，拖鞋踢踏的声音过后，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我将那袋棒棒糖藏在我和她的秘密基地，便离开了那里。

　　以后，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在那里藏上一袋棒棒糖，并且欢喜于上一袋的消失。

　　再后来，我上了小学，便更少回来了，直到有一天我妈和别人闲谈时我才知晓了安的近况。那个时候安是18岁，在上高三，因为在家要照顾弟弟，还要忙自己的学业，安每天很晚才睡，精神不足，终于一天早上出了事。

　　安出了车祸。

　　医生说她的脑袋受到了重创，所以智力退回到了6岁。

　　刚从工地急急赶回的她的父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在安看不见的地方掩面哭泣。过了些日子，他为安办了出院手续，辞了工地的工作在家旁找了个新工作，工资虽少，却能照顾到她。她的继母大概是觉得她可怜吧，对待她不知不觉温柔了许多，至少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了。

　　内心挣扎了很久，我还是去看了安安，如我想的一样，没有狗血电视剧里的故人相逢的喜极而泣，她站在父亲身后，揪着父亲的衣角，只探出头来看着我，戒备的眼神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概，我也该退出她的生活了。

　　“叔叔，她爱吃草莓棒棒糖，喜欢安静，喜欢……”我再也无法说下去，嗓子里涩得难受，我将口袋里的一个棒棒糖塞给他，便狼狈地逃掉了。

　　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下午我哭了很久，直到夜色笼罩下来才抽噎着回家。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灯火稀疏的土路上，再没有人拉着怕黑的我的手，告诉我不用怕，姐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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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一天。

　　安安和父亲到郊外玩，我跟在他们身后，在安安看不到的地方。

　　阳光不刺眼也不黯淡，温热的风轻拂过面颊、发梢，而安安就在阳光下奔跑着，周围的小野花五颜六色地装点着充满生机的绿草地，空气里有花朵的甜香。而安安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安安，安安啊。”她的父亲举着摄像机，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

　　安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大概缘于她自由的心吧。

　　“安安，跑累了就过来歇一会儿吧。”

　　她的父亲挑了一块干净有树荫遮蔽的草地上，坐下，一边用手不住扇风，一边连连喘息。
　　安奔跑在温软的日光下，小兔子一般一下子跃到父亲跟前，“爸爸，你叫我。”

　　“小疯子，看把你热的。”她的父亲用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她凌乱在风中的头发，将她揽在身旁坐下，头顶有细碎的光点散落。

　　“爸爸给你变魔术好不好？”

　　“好呀好呀！”安“啪啪”地拍着手掌，犹如孩子一样稚气的神色还有因为开心而弧度上扬愈发明显的嘴角是从前难有的风景。

　　她的父亲朝她神秘地笑了笑，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棒棒糖。

　　只见，布满老茧的手心里正静静躺着的棒棒糖有粉红色的糖纸，上面印着一个小小的草莓，而这只手正向着她的方向。

　　“吃吧，你一直喜欢的草莓味。”那一瞬，安所有满足的表情我尽收眼底。

　　真好，我也该放心了。

　　我没有看到，在我离开后，安安哭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父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她很小的时候那样。

　　临走的时候，路过她家，我看着房间里正翘着小腿在空中胡乱踢蹬的安，忽然觉得这也不算是不幸吧。因为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的不愉快，所以安才能带着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与期待的眼睛，继续生活下去。

　　我知道，虽然还是存在着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角落，但是，这片大地上没有永远的阴影。

　　在安这个平淡得苦涩的故事末尾终于迎来了春天般的美好，漫漫余生里过她理想的生活：

　　平平淡淡，温暖无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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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也是高一写的。
那段时期，文字偏向于安静，据我同学说我那段时间有股忧郁气质（我就当夸我了哈哈），所以现在偏向于逗这种风格的我好像再也写不出这样从头到尾的安静文字。
那段多愁善感的时期写过很多故事，现在看来只有这篇勉强能看，至少不是完全的悲剧酱紫的。
现在，新高三了，是个在下课各做各的事情的时候，班主任严禁下课闲聊（除非在教室外），实在难受，所以我所有的情感大概就写在这里了。
然后吧，感谢这个属于我的小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