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歌》衫下草

18、先生

　　初秋时节已过，深秋的寒意渐渐沁入京城，中秋的气息已经悄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公孙璇回巴蜀去了，晋阳将军又去了边疆，岭南王和世子早已离京回了岭南。
　　又过了两个多月，已然是初冬时节了。玉成常年在更北边的晋阳生活，也不觉得京城的冬有多难熬，倒是公孙莲，早已在殿里燃起了地龙。
　　玉成一进那正殿的书房，就觉得燥热难耐，便立刻褪去了披在身上的风衣，阿霖见势，也知玉成的习惯，从不强求她着厚衣，也就默默的接过衣服，悄然退到一边，与湘宁、湘茉一道站着。
　　莲本是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见玉成进来，也没有过多的反映，而是习惯性地往一边坐坐。这两人在许多时日的相处下，已然生成不少默契，比如私底下再无行礼的动作，再比如许多心思通过小动作便了然。
　　冬季天冷，修习轩又是个没有地龙、木制结构的建筑，早年衍朝开国皇帝设此轩，本意是希望贯彻给来此读书的皇室子弟“苦其心志”的理念，故而建造得十分简练。如今时代不同了，倒也不是说如今的皇帝不再要求皇子公主们学会刻苦，实际上当年公孙琅、再到公孙寅和公孙璇，都是一整年都在修习轩学习，也并无特例。只是自当今皇帝开始，再没有要求公主也一道一整年在那修习轩读书了，毕竟是掌上明珠，冬日苦读的艰辛还是不必尝了。
　　这天一日日地冷下来了，虽说读书的事情不能拉下，但修习轩已经不必日日去了，公主太傅还是在老时间，前往芳芜宫的书房授课。
　　几个月下来，玉成在课业上倒是有些长进，已经开始修习四书五经了，只是还在阅读和理解的阶段，要自己得出什么心得、写出什么文章来，还是不行的。自然，玉成当下的水准与公孙莲自然是差上许多，也还只是被启发的阶段，故而那公主太傅莫之岭也想开了，一来上课便先给莲授课，随后布置莲开始写一些文章，在此空当给玉成讲讲读书时候的要点，开导一下她的疑惑。莲和玉成都是自觉的人，如此一来效率也高了，也不耽误任何人。
　　今日，玉成也做好了准备如此修习，却见莫之岭并非独自前来，而是跟来了一个人。

　　莫言志？玉成心里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那日夜晚的事情......但随即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真如此，面对自己的怕不是莫之岭和莫言志了，首先皇后那关自己就过不去。
　　“莫太傅，”莲起身向莫太傅行了一礼，这是学生对先生之礼，而莫之岭也回了一礼，这是臣下对上者之礼，“冬日天寒，还劳烦太傅日日前来芳芜宫，着实是辛苦。”这就是客套了，不就是自己怕冷，还口上说着什么辛苦人家太傅，玉成心里嘀咕倒，却忘了自己的小心思都暴露在脸上了，只见莲佯装嗔怒地看着玉成，玉成发觉自己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便吐了吐舌头，朝莲挤出一个笑脸，又假装镇定地站在她身边。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玉成以为除了莲便无人看见，谁知那站在莫之岭身后的莫言志并没有规矩地像他叔父一般低着头看着地面，而是趁无人将视线投向她，稍抬起头看着那熟悉的脸庞，见到那人的行径，与前两次遇见一样古灵精怪，实在是有趣。只是看着，莫言志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微微扬了起来。
　　“这都是臣职责分内之时，公主客气，”莫太傅亦是客套了一句，又将身后的莫言志引荐给公孙莲，道：“舍侄莫言志，现任吏部六品主事，皇上口谕，柳姑娘与长公主天资有别，应当因材施教，故遣莫言志为柳姑娘单独授课。”
　　玉成有些惊讶，想不到这皇帝老儿竟然也有如此细到的一面。
　　“是了，前几日母后也说，玉成要是实在跟不上莫太傅的节奏，再安排个师傅也是应当。”公孙莲前几日也在皇后那边提到过玉成的事情，还当是皇后出面让皇帝给玉成找的师傅，谁知道那公孙琅早就直接禀明了常琰帝，也花了些时日寻了个有些学识又地位合适的人来教导玉成。
　　“果然，”玉成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里暗自想着：“就知道皇帝干不出这事儿来。”
　　“臣莫言志，参见长公主。”莫言志随即见礼。
　　“那，莫大人便随我去西偏殿的书房，如何？”既然分开授课，也就不便在一个屋子里，故而玉成提出如此建议。
　　“悉听尊便。”莫言志应道。
　　玉成看了眼公孙莲，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就各自了然，玉成往外头走去，莫言志也就跟着前去。

　　“我们可真是孽缘啊，连这样巧的事情都能发生？”玉成一早就来了正殿，西偏殿的书房并未来得及设上火炉，因此阿霖先告了声，就匆匆赶去生火。故而这会儿只有玉成和莫言志一道，终于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玉成也想着将前几次发生的事情一并解决清楚。
　　“能以如此方式相遇多次，自然有缘，只是柳姑娘为何称是，孽缘？”虽有所耳闻，但莫言志还是并不完全习惯柳玉成的直爽和一语中的的说话方式，“初次相见臣出手相救，柳姑娘还未道谢呢。”
　　玉成一时语塞，对啊，那明明是人家搭救了自己，怎么自己这会儿这么理直气壮了？
　　“咳咳，”假意咳嗽一声，玉成眼色飘忽地转向一边，轻声说了句：“多谢相助。”
　　莫言志见此人时而嘴上不饶人，时而又不愿承认自己还算通情理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笑了出来，又应道：“不客气。”
　　“我不是王侯之女，你不必在我面前称臣。”玉成这话说的是莫言志，刚才一时习惯，对着玉成自称了一句“臣”。
　　“噢，一时口拙，还望姑娘见谅。”莫言志迅速了然，忙道歉道。
　　玉成见此人总是彬彬有礼，又是十分斯文的样子，有些不知该以何姿态面对莫言志，但个性又趋势着她，不卑不吭，平等待人。
　　“中秋那日，是我一时惊惧，失了分寸，才不识大人好意；后来在集市，虽说凌桓是我发小，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未寻得机会向大人道谢。今儿补上，还望莫大人莫要怪罪。”玉成收起了玩笑的颜色，认真地看着莫言志的眼睛，说了这样一番话。
　　“那是自然，”莫言志见玉成如此认真，也严肃了神色，“既然要我不再称臣，那姑娘也不必称呼我大人。”
　　玉成有些讶异地看向莫言志。
　　“从此我便是教导姑娘课业的人，你我师生一场......”
　　“先生！既是师生，那就莫要姑娘姑娘地叫了！”莫言志还欲解释什么，却被玉成的一声称呼打断。
　　莫言志愣了半响，待反映过来时，才发觉自己表情是如此呆滞，而那柳玉成已然扬长而去。
　　连忙赶上去，待到了西偏殿的书房，暖炉已经烧上了，屋内也有了些许暖意，但也只比外头的严寒稍微让人好受一点罢了，与正殿的温暖如春比还是冷了许多。
　　莫言志见屋内并不热，玉成却也已经将风衣褪下，只穿了件不加绒的常服，莫言志看了看那挂在书柜边的风衣，也是十分单薄，连个风毛都没有。
　　“柳姑娘......玉成果真是巾帼豪杰，想必冬季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不过尔尔。”莫言志缩了缩脖子，好在里头衣服穿得厚，不至于太冷。
　　“先生可是觉得玉成这里太凉？不如叫阿霖再添个炉子？”玉成正要叫阿霖，被莫言志阻止了。
　　“不必不必，我不过是感叹罢了，京城贵胄多，少有如你这般特立独行且丝毫不惧雍容气息之人。”莫言志解释道。
　　“若是人人都尝过战场的凄楚，那这天下还有哪门子盛世可言。”玉成垂下眼，手里磨着墨，脸上却有些不易发觉的落寞。
　　莫言志听言，似懂非懂，却似乎也了然了些许，不再说这样的话题，而是将自己带来的书册递给玉成，开始了今日的授课。
　　自此，柳玉成不再日日与公孙莲一道上课，也不必做超出承受范围的课业，而是在这芳芜宫的西偏殿书房，接受“莫先生”的教导。
　　柳玉成原就不是愚钝之人，文识上不精主要也是从前不用心的缘故，但凡她要花练武一半的心思在这上头，也必不会比同龄人差，故而不过短短数日，莫言志便深觉得孺子可教。玉成倒从不在意先生的看法，甚至她并不过问莫言志自己是否有所进益，她只是全心的听讲，一丝不苟按照莫言志的要求完成课业。
　　中秋那夜的事情，似乎已经彻底湮灭了，无论是牵扯其中的元附，还是查案的两位皇子，还是暗自惴惴不安的柳玉成，都已经不在将此事放在心上。那案子再不寻常，甚至连真正的幕后黑手都不曾寻到，却因为时间的累积渐渐被淹没在了岁月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