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思空味

1、羁绊

　　时间是2004年的夏天，那时我的头发没有像现在这样乌黑顺长，刚过耳的短发还有些微微地弯曲，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哈四，静静地站在一堆忙着从搬家车里搬出家具的人旁边，身上白色的棉制衬衫因为是爸爸买的缘故，大得出奇，几乎盖掉了我那条引以为傲的亚麻色短库。

　　那就是四年前，未曾似现今般冷漠的我的模样。

　　那时我刚升初一，爸爸因为工作的原故被调到了A城，索性新的单位待遇很好，不但让我免试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还为我家配置了一套位于西山风景区内的别墅，虽然只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但对于我们这种挤惯了公寓楼的小户人家，已是宽敞到了不行。

　　爸爸妈妈心里都乐开了花，我也因此平复了一些离开了熟悉的朋友们所带来的伤感。

　　我转过身，想趁爸爸妈妈忙着搬家的时间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读完从朋友那借来的哈四，转身的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身边略过，我闻到一阵似青草般从容淡定的气味，在那个躁热的下午，这样的气味是那样的独特。

　　我厌恶异味，所以夏季很少外出，因为哪怕是人多一点点的地方，那种带着腐气的汗臭味都足以让我窒息。

　　几乎是本能的，我微微侧过头来，朝那个擦肩而过的身影投去淡淡的一瞥，精致而细腻的侧脸，眼睛被垂在耳侧微卷的发丝遮住，但想必，也是极美的。

　　那一瞬间激烈的心跳，让我连回过头去看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有一些一眼望过去的美丽，会让人产生畏惧。

　　所以，敬而远之，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是的，十三岁的我已然懂得这个道理，但毕竟。年幼。

　　我知道，阳台对面的窗子里常常会出现一道纤长的身影，所以我会躲在房间里，把阳台的帘子拉得紧紧的，明明是白天，却要打开台灯才能看书。

　　我知道，每在傍晚，对面的房子里会扬起一阵好听的小提琴，于是我每天的作息时间里，便多了一项在每天吃完饭后听重金属音乐的安排。

　　我知道，每天清晨七点钟是他外出晨练的时间，于是我把每天出门上学的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

　　我知道，每天下午五点半，他会在别墅区内的超市里买东西，所以每天放学回家，我会走一条需要绕过两条路的小径。

　　我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知道。
　　星期六，阳光很好，西山东面的太明湖与我家只隔了十分钟的路程，湖岸边细细的杨柳下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但我没有去。

　　若是以往，我决不会放过那么一个好地方的，但自从一次在那里看书，远远的隔着湖岸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吓得我抱起书就跑回了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在家闷了一天，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我直接扑了过去，缠着她问今天吃些什么，要不要帮她的忙。

　　“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妈妈好笑得看着我难得撒娇的样子，我也不觉得丢脸，朝她吐了吐舌头，“不是一天都呆在家里给闷坏了吗！”

　　“又没人逼你，以前还晓得捧着本书去太明湖岸上看看，但自从那次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后就没去过了，你小心再这么成天闷在家里憋出病来！”妈妈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食材，一边数落我。

　　“有你这么咒女儿的妈妈吗！”我小声埋怨。

　　“哎？”

　　我抬起头来询问妈妈怎么了，她拿着瓶空了的辣椒油在我面前晃了晃，“辣椒油没了，去超市帮我买一瓶。”

　　窗外吹过一阵轻轻的风，树影透过窗子在墙上打出了几道婆娑的影子，一片叶影略过墙上的大钟，分针划过最低点，我眨了下眼睛，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不想去。”

　　“快去，今天吃火锅，你爸离了辣油可不能活了！”

　　我被妈妈推了出去，无力地望着被关上了的门，怎么办呢，妈妈没有听见，五点半啊！

　　一路上我走得很慢也很快，想到有可能会与买完东西走在回来的路上的他相遇，我就不觉加快了脚步，想到会在超市里看到他，我就又放慢了脚步。

　　可是，当我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却意外的看到了那样子的身影。

　　夕阳的颜色是红的，照在他的脸上泛着金黄的光影，他微笑着，嘴唇翘起的角度恰到好处，眉眼弯下的样子很可爱，他是单眼皮，眼睛却很大，眼珠如纯黑的珍珠，眼白也闪耀着晶莹的光彩。

　　他伸手轻抚着一个小男孩的头，男孩嘴里含着一个棒棒糖，高兴地笑着，当男孩模糊不清地说出 “谢谢”的时候，他咧开了嘴——笑得那样单纯而可爱。

　　男孩似乎看到了我，笑着叫了我一声姐姐，他转过了头来，我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看到了我，他又弯下了眉眼，笑着说道：“你是隔壁家的女孩吧，每天上学都很早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越走越近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呐，勤奋的奖励！”他递过来一根棒棒糖，我低头看了半天，才讷讷地伸出手来接住它，嘴里轻轻地吐出“谢谢”两个字。

　　他伸手摸了摸我凌乱的短发，微笑着走掉了。

　　确定他走了很远，我才迈开步子，走到超市的门口，把棒棒糖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样子，我们都还是陌生人。

　　只是，自此之后，每天上学经过超市的垃圾桶，我都会静静的站一会儿，似乎在为什么样悲哀的情绪默哀着，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悲哀。

　　多少年后，回想起那些朝阳初起的清晨，女孩背着书包站在垃圾桶对面孤独的身影，这种悲哀，都依然存在。

　　到了十一月份，天气逐渐转凉了，太阳不再如以往那样灼人的刺烈，葱绿的树叶们也逐渐显出衰败的迹象。

　　最近小区里多了一个男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区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很多，只是因为那个男人经常出没我家隔壁的那栋房子我才会稍加注意的，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可是那个男人的形象真得很差劲，又矮又胖，眼睛不用眯都成一条缝，肚子上的赘肉隔着衣服都能看见是一条一条的，每每从隔壁的房子里出来，他都会是一副吃饱喝足满足的委琐样。

　　为什么这样子的人，要频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为什么每次这个男人来这里，看着阳台对面的窗子被拉起的厚厚窗帘，我会有种抑制不住的恶心感？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星期天的中午，我趴在阳台的踏踏米上翻着一本关于世界上各种珍惜植物的图书，最近不用躲在房间的台灯下看书了，因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会在家里走动了。是生病了，还是外出了，这些我不想关心，因为那是和我无关的事。

　　我只知道，我又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阳光了。

　　他的离去，是在一个刮着北风的深夜里，镂空的树枝在风的吹拂下拼命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形如诈尸的骷髅，我趴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它们，我记得，我是因为觉得要下雪了，才起来的。

　　然后，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裹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黑色的长帽，拎着巨大的行李箱佝偻着走上了那条我们相遇的小路。

　　即使是那样厚的大衣，也挡不住他明显消瘦的身体，我目送着他离去，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地看着他，直到感受到眼下的一片湿润，轻轻抚去，触摸到一丝晶莹，我抬起头来，看着弥漫在天际的雪雾，轻叹：“你终于，下下来了！”

　　被雪覆盖住的那个身影，成为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剪影。

　　那年的冬天，雪特别的猖狂，它盘踞在整片大地上，怎么扫也扫不掉，好像心底的那股寒意，挥之不去。

　　来年的夏天，知鸟又在声声鸣叫着燥热，我捧着一本纳兰的词集，静静的伫立在门前的小路上，感受着阳光的炽烈。

　　一个纤长的身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模糊的脸看不真切，却与记忆里的某张重合，我低下头，翻开词集，映入眼帘的便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擦肩而过的瞬间，闻到的，依然是那股特别的青草味。

　　但这次，即使是回眸的一瞥，我也不会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