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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南照紫微,紫微映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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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立于朝堂之上,殿中落针可闻。
“哦?孤且看看,姬丹割了哪些土地来讨好孤?”
秦舞阳两股战战,不能言语。
荆轲坦荡一笑,取了地图,自若趋前,步履从容。
嬴政因姬丹服软,冷峻之容少舒,眸中浮现几分兴味之色。
燕国江山图缓缓展开,端的是城郭纵横,山河逶迤。
荆轲勾起唇角,图穷匕见!
淬毒之匕首于琉璃下反射出幽紫之寒光,嬴政迫于情势,抬臂来挡。刹那间,裂帛声响,血珠飞溅!
群臣哗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挡赢来些许喘息之机,嬴政顾不得流血之臂,仓皇逃窜。荆轲穷追不舍。
秦有严令,群臣朝觐时不得佩刀兵之器。正因如此,猝遭此变,竟无一人挺身向前!
鲜血浸透玄色王服,滴答落地,血迹迤逦,匕首不时击于廊柱上发出金戈嗡鸣之声。
医官夏无且幡然醒悟,以药囊击荆轲于背,厉声道:“大王负剑于背!”
嬴政闻言倏然抬眸,瞳仁中寒光掠人。
短兵相接!荆轲慑于其龙潜九渊之势,发出一声长啸。
嬴政冷笑一声,剑光迅如雷霆,重创荆轲之左腿。
荆轲投匕欲击嬴政,嬴政不闪不避,凛立殿中,匕首“铮”一声钉入其身侧廊柱。嬴政眸中血色翻涌,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音似九尺寒冰,他款步向前:“他派汝而来?”
荆轲自知败北,朗声大笑:“吾本可杀汝,皆因欲生擒汝以得约契为报太子之恩也。不过,无妨,汝已中太子亲淬之毒。”话至此处,声转狠厉,“汝活不过今晌。”
嬴政阖上双目,忆及姬丹宛然之面容与当日讥诮之笑意,孤独与荒诞皆尽袭来。孤家寡人,孑立世间。
他倏然口溢鲜血,手臂力竭脱剑,向后倒去,群臣连忙趋近来扶,嬴政眼望冰冷巍峨的殿顶,嘶声道:“灭燕,生擒……”话未出口,力竭晕去。
刺杀事败,消息随着飞扬的马鬃抵达姬丹案前。
风卷珠帘,带起茶盏中一丝碧色涟漪。
姬丹神色平静,立于檐下,眼望暗淡穹天。
赵国已灭,廉颇已死,刺杀事败,战火不日临燕。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姬丹转身回房,青石地板上传信之血书顾自狰狞。
终于等来这一杯毒酒。
姬丹视线由酒盏上精致之流云纹路转向姬喜,于他有生育之恩却无养育之情的当今燕王。
“父王这便等不及了?”
姬喜流露出歉然与狠厉交织的神情,哀求道:
“丹儿……如今燕国上下人心惟危,既事已败露,惟汝一死……”
“惟汝一死!方可息秦王之怒,退秦国之兵啊……”
“孤知道……”
“是。”姬丹扬声打断,重复道:“父王所言极是。”
燕王喜一愣,愕然道:“汝……”
姬丹手指搭上酒盏,缓缓摩挲着上烙纹路,自若道:“只是父王有所不知,吾早些年中过毒,如今却不再愿以毒杀此法辞世。”
燕王喜焦灼道:“那汝待何如?”
“出去。”
“什么?!”
姬丹嘲道:“怎么?连清净上路之机尚不予吾?”
……
燕王喜悻悻而出,调来重兵围守殿阁。
姬丹目视姬喜步离门槛,将酒盏重掷于地,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颠倒妖娆、笑得遒劲孤怆,蓬勃苍凉的声音萦绕穹梁。
他嗔离中摸出枕下匕首,匕首纹路已然混淆,出鞘时却依然泽被寒光。
笑声忽然几不可闻,帷幕中流泻出几分哽咽,持匕之人泣不成声:“赵政、嬴政,是吾输了。”
回首此生,被恶、被欺、被辱、被囚、被杀。生吾者,欲啖吾肉;养吾者,异国他乡。时至今日,斑驳零落,独此血躯。
而汝,恶汝者为汝所恶、欺汝者为汝所欺、辱汝者为汝所辱、囚汝者为汝所囚,杀汝者为汝所诛。赵姬荒诞,待汝赤诚;吕□□诈,攘汝为王。汝距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
凭什么汝事事顺遂,吾颠沛一生?
而如今汝要吾为汝之臣?姬丹念及此处,眸弯似月,泪水顺迤逦的眼尾蜿蜒而下,流至下颌。他流露出恶作剧与得逞似的笑意:“吾偏不。”
待得天下一统,宁化王土,不做王臣。
褪鞘扬匕,冷冽的锋刃穿透血肉,刺入搏动的胸腔。燕世子的目光透过帷幕重重的大堂,掠向苍穹。在那里,紫微星正冉冉升起,照亮山河。
他缓缓阖上双目,唇际有一丝冰冷的笑意,再了无生息。
嬴政自黑沉与混沌中醒来,烛光摇曳,他瞳孔微缩,半晌之后,神智渐清。
夏无且见嬴政坐起,关怀道:“大王醒了?感觉如何?”
嬴政抬手,示意勿复多言,沉声道:“唤吕相来。”
……
约莫一盏茶功夫。
吕不韦款步而来,身侧有一侍卫一路尾随。
那侍卫手托深红漆盘,盘上覆以黑绸,身周隐隐逸散出血腥之气。
自吕不韦踏入门槛之后的每一步,嬴政的目光皆锁于那漆盘之上。那几瞬,嬴政日后如何也难回忆起他当时在思索些什么。
吕不韦上前一揖,端详嬴政神色道:“燕王愿割百里城郭。”话至此处,他顿了顿,示意那侍卫上前一步,续道:“及此大礼,为求大王息怒并退我秦兵。”
语毕,吕不韦抬了抬下颌,侍卫会意,一手手托漆盘,一手手扬黑绸。待黑绸褪去,那漆盘所载,赫然是姬丹头颅!
嬴政张了张口,却未能发音。他挣扎着离开床榻,避开夏无且欲扶的双臂,失去床幔遮蔽的脸颊显露人前,竟无一丝血色。
他身着亵衣,裸足于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浑身颤抖地吐出二字:“灭燕。”
燕国国灭之时,王贲俘燕王喜凯旋而归。
正值春和景明时节,翠色浮柳梢,冰雪日消融。
嬴政立于高阁之处凭栏观归军入城,其人铁血沉静,若九尺之坚冰,深渊之冥顽。
夏无且垂手侍立,不禁心道,这方是真正的人间帝王。
嬴政见秦民欢呼雀跃,见王贲意气凌人,见姬喜面如死灰,见伤兵相携入城。
夏无且忽感身侧帝王之气冷意磅礴,抬眼瞥去,见其视线定于燕王之上,心下直觉这目光欲将那落魄君王杀之而后快。夏无且一时怔忡,不觉已然神游天外。
“孤那日所中何毒?”嬴政心中一动,忽然问道。
夏无且打了个激灵,亦探头瞥向街道上一踉跄而行的士兵,见其嘴唇乌紫,显是中毒之兆。
“说来奇怪,大王当日所中之毒竟为天南星。大王有所不知,此毒毒性虽烈,但极易解毒。尤其是在我大秦境内,其解毒之药草苦参遍地皆是。”夏无且摇头莞尔,“想是那燕世子不通药理,遭人欺蒙,方……”
夏无且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白须、爬满皱纹的面颊以及眼前,都覆上了点点血迹。
嬴政在他面前仰天倒下,唇际血液赤色摄人。
天南星,呵,天南星。
他如何不知?又如何不晓?
姬丹,当日救汝一命,孤后悔了。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燕太子姬丹的半副身躯,就埋于面前土包,包上芜草丛生。
嬴政眸色漆寂:“开棺。”
侍卫应声而动,待泥土拂拭而去,棺椁现于视野之时,嬴政忽道:“孤自己来。”
侍卫一愣,纷纷退居一侧。
“碰”棺盖应声而开。
嬴政取来姬丹头颅,端正放于渐腐的尸身颈上,并为其缓抚衣襟。
众士见帝王肃容,亦寂寂无声。
嬴政缓缓抚平衣襟的动作忽然凝滞。他目视着深刺于姬丹胸口的匕首,以及暴露在外的半截匕首柄,纵岁月侵蚀,但依稀可见上面雕刻着的“政”之一字,歪歪扭扭,渐染着干涸发黑的血液。
正是当年孩提,嬴政离赵归秦之日为姬丹所留那柄。
未几,众士倏然动容。
因为他们铁血的帝王暴发出一阵艰涩的哽咽,又转而嚎啕,然后旁若无人,然后撕心裂肺。
天南照紫微,紫微映山河;
黄泉销君骨,山河徒永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