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夜阑干》淮水东边

1、回府

　　“这江山甚美，佳人似梦，就说看官您，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人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牡丹裙下掩风流，烟花之地埋英骨。”
　　“人道是，挥剑斩爱断情丝，足登九幽金龙台，琼楼高处不胜寒。”
　　“这方英雄痴狂，那般世人癫乱。”
　　“可惜哪，这山河风雨飘摇，世道动乱；”
　　“可怜哪，那美人寞寞迟暮，红消香断。”
　　戏台上掌柜的一拱手，“不管它江山美人诸多感叹，我们这戏啊，该唱还唱。”
　　顺势又顿上一顿，眉毛一挑，“诸位今个可听好了，我们这红角流梦儿一腔婉转，就把您啊，往那爱恨痴缠里带。”
　　掌柜的躬身下了台，两个纤细的粉衣少女抱着琵琶蹭蹭地三两下走到台上，一左一右，低垂着眉眼弹起了曲儿。两个人儿脸上都蒙着轻纱，如雾里看花，只露出媚人的双眼。堪堪是人比花娇，赏心悦目，台下看客不由地吆喝起哄:“好！好！”
　　两个女孩儿年纪不大，却已在风尘中摸爬滚打多年，原是那花楼里的清倌，号称“红绡双姝”。
　　红绡，红绡，虽说一曲红绡不知数，但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卖艺多少年，恩客来来去去，弹的图着银子，听的图个乐子。恩客醉了，又或是故意借着酒劲轻薄一二，忍着性气儿叫来妈妈，还要叫人扇耳刮子骂婊、子。
　　婊、子又如何？婊、子也是爹娘生，不过没福爹娘养，要在这烟花地里讨营生。
　　姐妹两在楼里渐渐大了，一个清丽无双，一个妩媚多姿，直叫恩客看直了眼。楼里的妈妈哪管你要不要清白，清白顶什么用？只有那白花花的银子最实在。不声不响地替她们挂了卖身牌。
　　哪有人料到妓、院里头也有烈女，头上花钗一拔，往那脸上一划，气得妈妈抄鞭子一阵毒打。
　　楼里妈妈原是黑了心肝的，接不了客蒙上面还能卖艺不是，任凭姐妹两个磕头哭求也不松口。
　　若不是好几次面纱被好色之人扯落，吓跑了恩客，妈妈没法儿才将她们倒卖出去，说不准将来年老色衰就是死在那花楼里无人问津，不过草席一卷喂了山头畜生也未可知。
　　曲儿是好曲儿，幕后的铜锣也敲了许久，就是不见唱戏的上台。
　　戏楼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人，都等着这一个月刚在皇城响名儿的流梦儿来一嗓子过过瘾。哪知道左等右等等不见人，琵琶曲儿听得也腻歪，便嚷嚷起来要掌柜的出来给个说法。
　　前头人声沸腾，掌柜的此刻正在后院厢房中用衣袖擦着冷汗。小厮来传话多次，掌柜的拿眼悄悄地瞟着座上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个，更不要说挪步去前头。心里一寻思，只得咬牙让小厮去将压箱底的行头拿出来，请台柱兰芝儿先去唱上一曲儿镇镇场。
　　这厢仍是忍着肉痛陪笑道:“公子扣下我们流梦儿，怕……怕是不妥。”
　　谢段晖饮着茶，略一掀眼，似笑非笑道:“哦？有何不妥？”
　　掌柜的被他一眼盯得发怵，到嘴边的话直打着哆嗦，犹豫再三到底昧不过良心去，腿一跪，眼一闭，叩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这流梦儿并非卖身进我们楼里，若公子……公子……小人我亦无法替她做主。况且……况且这事儿，还是……还是要你情我愿才有意思……”
　　谢段晖闻言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掌柜心中愈发忐忑。
　　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门外便婷婷袅袅走进一人。
　　那人唇红齿白，乌发雪肌，眼眸含笑，身上虽只是一袭素色布衣，仍掩不住身姿风流。
　　来人正是那流梦儿。
　　掌柜的一看，心中哀叹不已。戏楼勾栏里的活计虽然下贱，但来钱稳妥，赚得自在。你道那王侯将相府上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里头的浑水深深浅浅，那些富贵公子又是个顶个儿的喜新厌旧，最后不过是糟蹋了如花似玉的姑娘。
　　咱这戏楼里，虽算不上挣大钱，但总管得一口温饱，就是一口凉茶也喝得舒心。这不知事儿的傻姑娘哟，本就生得天仙似的与这下贱营生犯冲，一碗白饭未必端得稳，如今这样跑出来，可不正是自个送上虎口，求短命么！
　　掌柜的招招手，“姑娘，这是平章侯府的大公子，为人再和气不过的，你来见个礼。”
　　流梦儿聪慧，闻言便听出掌柜的心思，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妾身流梦儿见过公子。”她美目一转，又款款道:“妾身原不知公子在此，贸然闯入惊扰了公子的雅兴，这便退下。”
　　掌柜的暗暗观察谢段晖的神色，未有不豫，悄悄松了口气。
　　正庆幸流梦儿的机灵，这厢却听得谢段晖开口道:“且慢。”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杯盏，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打着，流梦儿刚要退出的身形一僵，乖乖地转过身来。
　　“流梦儿，嗯？”他说，“我看你颇为眼熟，不知你可有个名字，姓谢，名云真？”
　　流梦儿低首道:“妾身………妾身本名唤林沅。”
　　“哦？那你是否识得家母平章侯夫人？她惦念你，可惦念得紧。”
　　“我……我……”
　　“随我回去吧，”他打断道，“母亲很想你。这月余不见你，她消瘦了许多。”
　　谢云真自知装不下去，心中又着实被他勾起了对母亲的担忧，只得拿袖子掩面讪讪道:“大哥。”
　　掌柜的跪在地上一脸茫然，怀疑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朵。
　　谢云真见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几步上前扶起掌柜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叨扰您了，只是家中母亲惦记，我需得随我二哥回家中去。”
　　她从怀里掏出钱袋，塞在掌柜手中:“这些是我这些日子里赚得的，今日都给您，权当报答您的照顾之恩。”
　　掌柜的原先仍在怔愣，直到手中被塞进异物才反应过来，忙急急地要将钱袋塞回:“姑娘，我原不知你是贵人，本就倚仗你赚了不少，哪里还敢要这钱。”
　　掌柜的正想再说话，谢段晖已然起身向门外走去:“掌柜的便收下吧，不然我家这讨人嫌的丫头怕是不肯随我回去。”
　　谢云真闻言瞪他一眼，又忙向掌柜的行过一礼，急着向门外追她的二哥去了。
　　“唉，”待二人走远了，掌柜还在原地自言自语，“小老儿也算阅尽千帆，从没见过这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