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蔺天刑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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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晨，云中月独自一人摸索着踏出房门。
眼前一片黑暗，好在身体尚能感受阳光的暖意。
双目失明，双手与双耳便成为感知探索四周最重要的媒介。
纤细的手指抚过门板，滑过墙壁，在空气中四处寻找着一切可以依凭提示之物，冷不防就触到了一片疑似人体的温暖。
“嗯？”她手指稍停，迟疑道：“有人吗？”
蔺天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酸得发涨，两侧鼻翼微微颤动，努力抑制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发出丢脸的声音。
他在回廊里看着云中月有一阵了，见她一路摸索而来，漂亮的眼睛毫无神采，格外的懊恼难受。
此刻被云中月问起，他不欲被她听出自己稍哽的声音，硬生生挤出一句：“做什么一个人四处乱走，是怕我们蔺府没人伺候吗？”
“天刑弟弟？”听得这把熟悉的嗓音，云中月略一迟疑，猜出对方身份，毫无芥蒂地露出一丝关怀之色：“你身体可恢复了？”
见她不提自己失明之事，反关心起始作俑者，蔺天刑鼻尖又是一酸，眼前一阵模糊，撇开头哼哼了一声：“顾……顾你自己啦！”
云中月已然听出他略带哭腔的声调，微笑道：“吾不妨事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别多想了，吾知道你不是故意。”
双眼失明了还不妨事？
若被臭骂一通，蔺天刑还觉得好受些，偏偏云中月这副姿态，让他愈发堵心，赌气似的抬袖，粗鲁地抹去两泡眼泪，色厉内荏道：“不方便就别自己乱走！要去哪里？我扶你去。”
“天刑弟弟，这个时刻，你该在学堂……”
“啊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家主要我闭门思过，不用去学堂！”蔺天刑一把拽住云中月的胳膊准备往花园里拖，一瞬想起她行动不便，便放缓了步子：“你是要去晒太阳吗？走啦。”
“天刑弟……”
“闭嘴啦！！！”
被她一口一个“弟弟”长“弟弟”短的，蔺小少爷心气难平，动作倒是轻柔，引着她到花园石凳上坐下。
云中月一向知晓他嘴硬心软，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开口，微微阖目，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中，只觉眼前的黑暗也不再那么冰冷。
蔺天刑盯着她如玉般的脸颊，神色从呆然渐渐变成了黯然。
日前玉门世家的玩伴过来探望，先将挨了家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他嘲笑一番，随后又感慨“云家小姐长得那么好看却成了瞎子真是可惜了”——为这一句，他当场翻脸将人赶走。
是啊，长得这么好看，却……这般。
他当时……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看她变脸——谁让她平日总是心平气和像个大人，老令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矮了一截，焦躁又不爽。
然而，若非他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事情又怎会弄到这个地步。
云中月察觉素来跳脱的蔺天刑许久不言，料想他仍在愧疚，心思微转，开口道：“天刑弟弟，你替吾看看，院中腊梅可开花了？”
沉浸在懊悔中的蔺天刑倏然被转移注意力，忙抬头四处观望，见花园中腊梅枝头果然已有花朵含苞待放，欲向云中月描述，却发现自己竟一时词穷，只得干巴巴道：“呃……是，快开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直至此刻蔺小少爷才明白这个道理。
“是吗？”云中月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浮动着的浅淡暗香，顺口吟道：“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天刑弟弟，一切总会过去，春日总会来。别太挂怀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你今后，可是要凡事小心了，也该让老太君与众位长辈安心。”
“哼……”蔺天刑一怔，明知她看不见，仍心虚地背过身，悄悄揉眼：“要你说？你才多大？老是说教。”
“哈……性情如此，请你担待。”
云中月语调轻柔，容色淡淡，蔺天刑却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
她看不见，他替她看就行了。
于是，身高才够到云中月耳畔的蔺小少爷，趁云中月坐着，老气横秋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吾讲……你、你就放心，今后吾罩着你。”
这样绿林气息浓厚的措辞，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云中月不禁失笑，微微点头：“好。”
蔺天刑看着她的笑颜，蓦地感到耳根一热。
2.
随后大半年时间，除去吃饭睡觉，蔺天刑与云中月几乎形影不离。
他还当着众位弟弟妹妹的面霸气万千地宣布“云中月是吾罩的，不准对她不敬”——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撇撇嘴，未敢吱声。
自打云中月在火海中救了数人，大家早已将她当作蔺府一员，即便蔺天刑不说，也不会再有谁对她不敬，何况——天刑哥哥个子还没月姐姐高呢，说这话的样子可真好笑！
蔺天刑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为迁就云中月，也硬是逼着自己定性；带云中月晒太阳逛花园去庙会，一路呱嗒呱嗒说个不停，也只为了向她描述场面。
如此，他的功课倒是有了进步，尤其武学根基日益精进，蔺府一众长辈们深感欣慰。
光阴如白马过隙，转眼，云中月已满过十五岁。
按照蔺府规矩，及笄的女孩该去女学就读。
但云中月如今双目不便，蔺府掌家人亦感有愧于她，便给她请了精通盲文的教习女先生，安排她独自学习。
孰料面对这样的安排，蔺天刑却第一个跳起来表示不干了。
“吾也要学盲文！”
蔺小少爷跑到两位老太君面前撒泼打滚，非要跟着云中月一起学习。
“荒唐！男女有别，共处一室成何体统！”被老太君传唤而来的蔺府掌家人头疼地怒喝一声：“你这个讨债鬼早已没什么名声，月儿可是还要名声，她今后不嫁人了？休要胡闹！”
嫁人？
蔺天刑听到这个词，足足愣了好一阵。
他比云中月还小两岁，从未思考过嫁娶之事，乍然听闻，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在他的认知之中，嫁人，就是去了别家，成了别家的人。
掌家人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教，他却一句未曾听进去，只觉心里慌乱烦躁。
——他要罩着云中月一辈子呢，怎能让她去别家？她双眼失明，别家的人会好好罩着她么？
嫁去别家，那还不如，不如……
“蔺天刑！吾在跟你讲话，你听见了没？！”
见他走神，掌家人骤然拉高嗓门，怒气冲冲。
蔺天刑抬起头，一句话冲口而出：“吾娶她就是！谁还能指摘她的名声？”
顿时一室寂静。
正在喝茶的老太君惊得停止了动作。
掌家人一脸愕然，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谁教你的混账话？！”
蔺天刑心思几转，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理直气壮道：“吾弄瞎了她的眼睛，就该罩她一辈子，吾娶她，有什么不对？”
“你、你、你……”
掌家人一根手指指着蔺天刑的鼻尖，气得浑身哆嗦，“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两位老太君却若有所思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思。
“好了，”老太君轻轻放下茶杯，颇有威严道：“蔺天刑，你可知嫁娶之意？”
这下轮到蔺天刑结巴了。
他才多大点儿，只是略有几分模糊的概念，被老太君问起，一时语塞。
“所谓嫁娶，即合婚。《诗》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乃誓言，更是契约，你要娶云中月，便是无论何种情形，皆不可违背承诺，弃她而去、或苛待于她。”
蔺天刑听得懵懵懂懂，只能点头称是：“吾当然不会这样做！”
“婚约，是为人之诚信，一旦背约便是失信、失格，你可要想清楚！”
蔺天刑只当老太君是在质疑自己的信诺，竟有几分恼了，怒道：“吾蔺天刑绝不是弃信背约之人！反正吾要娶云中月！”
见孙儿虽不解深意，但想法却颇为坚定，两位老太君又对视一眼，向掌家人略一点头，默默首肯。
掌家人原本还为蔺天刑说胡话生气，此刻见老太君之意，似乎乐见其成，转念一想，蔺天刑这跳脱讨嫌的性子似乎在云中月来后已渐渐好转，将来让他二人成婚，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思忖片刻，掌家人深沉道：“蔺天刑，你虽心意坚定，但吾还要问过云中月的意思。在那之前，不准向任何人透露，可知晓了？！”
蔺天刑蹙眉想了想，嘀咕道：“知道啦……难道她还会拒绝吗？”
“哼。”
蔺氏掌家人冷嗤一声。
这熊孩子还挺自信？
“你想得倒是美，依吾看，云中月八成会拒绝！”
蔺天刑一愣，梗着脖子顶了回去：“她为什么会拒绝？！”
掌家人翻了个白眼：“人贵有自知之明啊。想想你，再想想她……哼。”
蔺天刑瘪着嘴，不知该如何反驳，心里却难免忐忑起来。
她……真的会拒绝吗？
3.
当两位老太君和掌家人向云中月提起此事时，她果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长辈美意，吾感怀于心。但此事实为不妥……吾知蔺氏一向对吾感觉愧疚，如今方有此提议，但若因此潦草订婚，岂非误了天刑弟弟？”
几位长辈闻言，暗自赞许。
若换了其他人，一介孤女有蔺氏这颗大树依靠，必难以拒绝，毕竟蔺氏确实对她不住；云中月却出言拒绝，其品格心性果真令人欣赏。
蔺氏掌家人微微一笑：“月儿不必忧心，此事可是蔺天刑主动提出，并非长辈意志。”
“这……”云中月微愕，略一思忖，剖析道：“天刑弟弟尚且年幼，不懂婚姻大事，会有此想法，吾想只因他心中有愧，各位长辈应能明鉴。”
“唉。”老太君放下手中佛珠，起身来到云中月面前，爱怜地看着她无神的双目：“月儿，这桩事，其实不止是吾等希望弥补于你，更是托付于你呀。”
“……老太君？”
云中月不解地眨眨眼。
“天刑这个孩子，本性虽良善，个性却太过飞扬，若无人约束，终难成气候。吾观他与你相处之时，倒是能够定心，所以希望你能助吾等，好好对他加以管教。”
“太君……之意，云中月明白了。”云中月顿了顿，仍感为难：“但也非是婚约的形式才能管教他，这……”
“让他跟着你，若无名正言顺的理由，对你们两人皆非好事。”老太君露出了深沉的狐狸笑：“如你所言，婚约是形式，将来之事，就由将来的你们自行决断吧。”
“太君……吾……”
云中月犹豫不决，另一位老太君顺势添了一把火：“月儿，就当替吾们这两把老骨头分忧解劳，将来吾们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话已至此，再推却便是不敬了，云中月虽感不妥，也只能应下：“太君言重，吾……答应便是。”
躲在门外偷听的蔺天刑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既窃喜又挫败。
喜的是云中月终究应了这个婚约，恼的是她并非心甘情愿。
屋内继续谈论订婚的礼数仪典之事，蔺天刑带着两个小厮悄悄溜达回自己的院子，虎着脸问：“吾哪里不好吗？她这般弃嫌！”
两个小厮年龄比他长了七八岁，对风月之事也懂得多，哪里看不出自家小少爷这是心中躁动患得患失，陪着小心道：“少爷想多了，姑娘家面皮薄，云小姐只是咳咳……害羞、害羞而已。”
蔺天刑回忆着云中月的态度和语调，继续虎着脸：“……看不出她有害羞。”
另一名小厮转着眼珠子，绞尽脑汁道：“呃……我倒是觉得云小姐觉得少爷年纪小了，有所顾虑吧……”
“耶，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少爷跟云小姐可是最佳年龄差……”
“呃也有道理，总之婚约已经定下，少爷你今后多体贴云小姐，她自然不会再有不情愿。”
“是吗？”
蔺天刑怀疑地看着两个小厮。
“是，姑娘家面薄心软，日久生情嘛，哈哈哈……”
蔺天刑皱着脸想了半天，吩咐道：“你们……今后注意探听，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随时跟吾汇报！”
“是、是。”
4.
订婚之后，云中月的日子倒是正常度过，可苦了蔺天刑。
新来的女先生颇为严苛，本对蔺天刑跟读一事有些不满，念及云中月眼盲需人协助，勉强接受这一安排，但也因此对蔺天刑要求更高。
蔺天刑被先生押着学盲文，进度必须快于云中月，另一边私塾的夫子也要布置作业，弄得蔺小少爷忙不应暇。
此外，云中月喜欢阅读三教经典，尤好佛经，他便四处搜罗盲文佛经，与云中月一同译读抄写。三教典籍以佛经最为卷帙浩繁，蔺天刑又与梵文颇无缘分，念得舌头打结，抄得头皮发麻。
但他每每想要摔笔放弃之时，看到旁侧云中月静静誊抄默写，便生生忍了下来。
唯有练武之时，他才觉得如蒙大赦，撒着欢儿跑到演武场宣泄被三教典籍支配的恐惧，武学天赋得到了充分施展。
如此过去一两年，蔺府众人欣喜地发现熊孩子蔺天刑性子安静了许多，再也没功夫带着一群小屁孩翻箱倒灶恣意妄为。
“恩恩，女大三抱金砖，月儿可真是天刑的福星。”
老太君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
是年，蔺府二房长女出嫁，蔺天刑和云中月随同观礼。
新娘子一身大红喜服，红色面纱掩不住含羞带怯的眉眼，拜天地，拜高堂，拜良人，与夫婿携手迈上青牛婚车，四目相对而笑，流转着缱绻深情。
蔺天刑愣愣地目送新人离去，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云中月。
她生得这般好看，穿喜服应也是很美的。
视线又往下，落到云中月自然垂着的手掌上。
这双手白皙柔腻，握起来也一定……
想着想着，蔺天刑不禁耳根发热，不敢再看，粗着嗓门道：“喂……人都走了，回去啦。”
“嗯。”
云中月步伐缓慢，蔺天刑也随着她慢慢回到府内。
当夜，蔺小少爷做了一夜的梦，内容……不可描述。
第二日，许久不曾赖床的蔺天刑在夫子的怒喝声中，用桌椅板凳将房门堵得死死，蒙着被子窝在床上，死活不肯开门。
两个小厮不明就里，又被夫子瞪得心慌，不得不请来云中月。
云中月轻轻敲门，隔着门板道：“天刑，你怎样了？可是身体不适？”
听到她的声音，蔺天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脸红得像深秋的石榴，结结巴巴外强中干地吼道：“没、没什么啦！！！你们都给吾走！走走走！！！”
……闹了一上午，最终是蔺天刑的长兄敲开了房门，兄弟俩交谈偌久，最后蔺氏嫡长兄带着一抹神秘的表情踏出房门，让众人散了。
云中月有些担忧道：“天刑他真正没事吗？”
“无事，月儿放心吧。”
待人都离开，蔺氏嫡长兄轻笑道：“天刑，你长大了呀。”
“滚……！”
回答他的是一个怒摔而出的枕头。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蔺天刑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