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年（短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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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他年长我三十岁。
01.
五岁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后来被带到他身边。
他给我一个家。
02.
刚见他时我认生。抱住小企鹅玩具躲在沙发后。
他是极温和的大人，蹲下身，耐着性子与我消耗。不靠近我，只是停在原地，叫我出来，口吻里全是不容质疑。
在真实饥饿与无形压迫的双重促使下，我先认输。
“小周，你真乖。”他短促笑了，摸我头，又叹气。
“我真想你。”
03.
我以为应该叫他“爸爸”。
于是我叫了。
这似乎在他意料之外。有什么东西一闪就没了，随后他垂下眼帘，淡淡笑。
他告诉我，我可以叫他的名字。
文州。文州文州。
因为好听，所以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
04.
七岁，他坚持要我去上学，而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全息网络课堂教学。
他说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与人相处曾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能力之一，他不希望我丧失这种能力。
他给我买了书包，黑色的，很酷。第一天他牵着我的手去学校。
我不想上学，我想每天和他在一起。不想违反他的意愿，才没有告诉他。
他好像看出来了，学校门口他俯下身告诉我，他会等我进到教室里再走。放学他第一个接我。
05.
我几乎走几步就要回头。
刚开始屏住气，撑不住才停下来，转头看看。
他果然每次笑着向我招手。
快进到教学楼了，我开始回头回得肆无忌惮。
而他一直站在原地，没有食言。他背后是宽阔又明亮的街。
06.
十岁，周围女生变得奇怪。
似乎开始打扮，开始有秘密，并且很愿意借题发挥。
我总遭殃。
许多次他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
我总摇头，摘下书包就像小时候一样绕到他办公椅旁，扒着扶手望他。
他瞳孔里有我。他轻轻叹气，不说话。
女生身上的香味千奇百怪，通通很腻。
不如他衬衫上凉凉的味道。
07.
十五岁，半夜会被骨骼生长的声音吵醒。
身高直逼他。
08.
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比较过多次，他看我，我看他。
他的容貌自我第一次见他起，一直没有变。
而他的手贴着我头顶，水平游移，往往抵到他自己的眉骨上下。他时常为此做出惊讶表情。
然后他总微笑着，轻轻舒了口气。
像是喟叹。
09.
他总叹气，即使在很高兴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叹什么。
10.
十八岁，学校组织成人礼。
那天我按要求穿了正装，清早对着镜子打领带。他端咖啡杯经过，像被吸引了，远远驻足在我身后。
11.
我甚至怀疑他并没有睡醒。因为透过镜子，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迷茫的，沉思的，怀缅的。模糊不清。却又那么，那么温柔。
我是口拙的人。
但脑中“温柔”这个词，从此就是他的样子。
12.
他声音很轻地问，“会迟到吗？”我也轻声说，“还早。”
我打好领带，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瞬间，阳光照亮整个屋子，照在他梦游般的脸上。
尘埃落定。
他手握冷掉的咖啡杯，面容剥落了一层情绪。
他清醒地望着我微笑。良久，长叹一声。
13.
我的不解在日积月累中，达到顶峰。我终于开口问了，“你在叹什么？”我在想，如果是我令他失望，我还可以变好，变得更好、更好。
他看着我，摇头。“不，没有什么。”
平静得有些灰败。
14.
二十岁，我取得生命科学学位，进入基因改造实验室，继续深造。
学术界普遍认为，这个学科在过去的一千年中，已经被开发到极限，碰到天花板，待挖掘价值很小。我以为实用比上限重要。比如他已经五十岁，而基因技术使人类永远保有三十岁的样貌。
很有用。
让我以为，他总在等我长大。
15.
二十三岁，正式入职国家科学研究院。
同年，他晕倒在家中。
我已经比他高，背他上车去医疗中心，并不费力。他轻得让人怕。
我手都在抖。
想起各个导师着重强调过，生命各项此消彼长。拆东补西，是生命科学无解的天花板。
16.
他清醒后，伸手探向我，一根一根手指拢住我的。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17.
他的身体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只有无可抑制的内在衰老。
几天后他出院，生活回归正轨。我希望他能辞职，专心留在家里。他很温和地拒绝。不动声色笑着，迫使我相信这只是意外。
18.
二十五岁，放弃升职机会，花更多时间陪他。
他劝说无果，我比他坚定得多。他无奈揉我的头发，需要用仰角。“小周。你总是这样，固执。”
声音缥缈，有怀念的意味。
我头发软，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样的人应该很听劝。
所以他不甘，又劝了一句，他说，“我不希望你这样。你应该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会遇见一个什么人，你该有家庭，有孩子。”
他望着我，字斟句酌，“小周，别为我放慢。”
我没有说话。
19.
如果这是他的心愿，我会尽力。
可我尝试过了。我往前走，遇见许多女人，男人。依旧没有爱上任何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无力感。
爱不起来。
20.
这成了我们之间唯一不了了之的话题。
他依旧没有放弃尝试，像为儿女婚事操碎心的父母。他总叹气，叹得我都想跟着叹了。
我不懂他，只是隐约觉得，他想要的，和那些父母想要的不一样。
许多次之后，我依旧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终于给出明确又简洁的两个字，作为答案。
“我不。”
21.
叹气。我以为他又要叹气。
可他没有。
同样的话题，他该累了，我也累了。他望向我的神情是我熟悉的，沉静，温和。而他眼底有裂湖，凝结出一滴泪，从眼尾滑落。
他轻轻问，“那么，小周，你爱我吗，想一生都和我在一起吗？”
22.
我没见过他哭，一时愣了，不知怎么回答。
后一个问题，是的。前一个，我不知道。
横冲直撞地说起爱，胸腔空荡荡的。
他闭上眼睛，没期待我回答。我开始怀疑，他似乎对我从始至终都了然于心。
23.
二十九岁，他再次病倒。
这次病情来势汹汹，他终于顺从了，辞职，长期住院。
24.
我开始很少回家。他在医院，医院就是家。
几次在陪护沙发上一睡到天亮，我醒了他总是看着我的，但他从不肯叫醒我。
他笑眯眯的，我无可奈何。
抓过衣服，潦草打理过直奔办公室。
他似乎很喜欢我对着镜子专心致志整理领带的样子。如果光线暗一些，视野不分明，他会更喜欢。我想。
25.
他并不虚弱，在医院按时理疗，看书，散步，等我，叹息少了，笑容多了。我想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而身体衰败不可逆转。
他卧床时间多了，依旧从不与我谈论死亡，我以为这能归功于他素来强大的内心。
只有一次，他被抢救后转醒，两张苍白的脸相顾无言。许久他笑起来，说，“以后，辛苦你了。”我即刻打断他，“不辛苦。”
小时候他说我，越武断的时候越在怕。
他是对的。
26.
他轻笑着，叹气。
没有解释他所说的话。以后是什么以后。
27.
三十岁生日那天，他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我赶到，只看见空荡的病床。风把白床帘鼓起，它静静地翻飞。
28.
“轮回计划”的执行者联系我，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一切。
我选择续订并依照协议，对一切守口如瓶。
落笔的瞬间，想象着他也这样做过。
29.
三十五岁，再生中心的特派员送来一个孩子。
他五岁，记忆被抹干净，有双纯粹且温柔的眼睛。见人不躲，安静地笑。比我当年做得好很多。
我向他伸开手臂。
当他细细的手臂环上我脖子，我对他说，“我真想你。”
文州。
30.
我年长他三十岁。
看他长大，是件有趣的事。从婴儿到孩童，到少年，到青年。
我只是，不能陪他一起变老了。
31.
他很乖，聪明，什么都会做。
对建筑感兴趣，自己用软件设计一个三层别墅的立体模型。非常精致。
作风老派，不喜欢传送机，喜欢亲自动手。学会做饭的时候，只比料理台高一点。
我四十岁生日，他十岁。用四菜一汤迎接我下班。
相信以后他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很想伸手抱他。
我没有。我立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32.
他个头窜到我肩膀了。我却不再变老。
十几岁的少年，温和英俊，彬彬有礼。在学校很受欢迎。
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倚在门边，静静看我对着镜子打领带，有些惊讶地笑，“没有喜欢的人，我没想过那些。”然后又低头看表，恢复寻常的询问。“会迟到吗？”他说。
我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
33.
他观察我很久，终于开口，“怎么了吗？”
我收回眼神，立刻回应，“没怎么。”
“真的？”他淡淡的，运筹帷幄很有大人的样子，却没有追问。“那就没吧。”
“只是你刚才看我的眼神，简直像诗里写的。”他拎起书包，笑得坦然，“让我怀疑你已经认识我很久。很奇怪吧？”
我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看着他，看着他。
忘了忍住嘴边的一声叹息。
34.
很久之后他问过同样的问题。你在叹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一一领略他的眉眼，鼻梁，唇。这些年里，我看着这副五官，渐渐长出我记忆的影子。
没有。我告诉他，没什么。
35.
我一边看他成长，一边回忆他衰老。我开始明白，多年以前他的每一次叹息，究竟是什么意义。
可惜意义本身都不再有意义。
我只是想起我在三十岁签订的克隆技术合约。
36.
千年以来，人类的情欲与□□被极大抑制。传统繁衍形式被逐步取缔。
为实现杰出个体的稳定传承，新契约关系出现了：对他们而言，世上将不再有父母，子女，夫妻。
只有一对对，相差三十岁的，怪圈般轮回的双子。
37.
二人相互抚养，扶持，总有一人保守秘密。
新型契约关系，赋予人类极大的自由：可以形同父子，兄弟，朋友，爱人。只要不断续约，就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相互依存，生生世世。
如果说遗憾，也有。
38.
加入“轮回计划”的我与他，只能共生，不能共老。
39.
那时，我假公济私了一次。
我的同事是轮回计划核心成员之一。他在我的恳求下，秘密调出我的原始协议文件。
“你们曾相爱。”他说。“像大多数签订协议书的人。”
我点头，看见牛皮袋上的薄纸，技术手段将它保护得很好。灯光映出白纸刺白，黑字墨黑。
尾栏并排着两个签名，把飞舞的字迹静止住了，经年不褪色。
周泽楷，喻文州。
40.
原来千年前，曾与你并肩。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千年（短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