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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白玉堂 ...

  •   壹·白玉堂
      宣定帝二十七年冬,大雪七日。
      从重明、临江、岭南三郡往临安的商道被阻,鲜有飘雪的江南水道显得稀疏落寞。
      “倒也清静。”男人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阖眼嗅了嗅。
      “今年雪下得够凶,”下人说道,“连夜从南边来的滇红,堂主觉着怎样?”
      “放得久些,甘甜也不清减。”他睁开眼,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叩了叩杯沿。“瑞雪吉兆,凶雪……”男人看着下人。
      “属下该死!”下人意识到自己出言僭越,跪倒在地。
      “凶雪未必兆凶年,”堂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一双纤细的手推开房门,脚步平稳,气息却急促紊乱。
      “夫人。”下人拜倒。
      “起来,”她摆摆衣袖,“行商者最忌不吉利的话。你先下去吧。”
      下人连连躬身退下,留下主人主母一坐一立。
      “你怎么来了?”男人起身扶她,“外边天冷,你不该出来。”
      “我若不来,方才那小厮便被白堂主一击毙命了?”她戏谑一笑,侧身斜蜷在美人榻上,身段窈窕。
      女人拥着锦缎狐裘,面上围着长巾,遮不住的是一张秀挺出众的胡姬面孔,容色无双。她一只手指绕着榻上暖炉的穗子,神色倦怠。
      “卓嫣!”男人低声喝道,“我并非心狠手辣之人,阿肆也……”
      “自然不是你杀的,”她轻笑,“陈年旧事何足挂齿。夫人不过几句玩笑话,堂主休怒。”
      卓嫣抬手揭下面上布巾,拭了拭颊上的汗。从眼角到下颔,是一道陈年旧疤。她不遮不掩,随手理顺了额边的发丝。
      “近来可有客来访?”她打破沉默,“从南边来的。”
      “南边?”男人道,“大雪封路,商旅难行。”。
      “我差人从南边打了对坠子来,”她说,“翡翠。”
      男人皱了皱眉。“哪里的手艺不如那边,你非要……”
      “白堂主不必挂心,”她突然坐起,放下手炉,“夫人好歹有号令一对坠子的自由。”
      窗子突然被风推开了一线,冰冷的风吹彻屋子。卓嫣系上长巾,盈盈一拜。
      “人早就死绝了,”她走到男人身侧,吐气若兰,“白复,你大可收手。”
      白复不动声色,抬手拢紧女人襟前的白狐裘。
      她徐徐合上门,唤了侍女离开。
      雪没有停……没有停。
      白复没有走动。他站在原地,嗅了嗅方才女人留下的余香。夫妻五年,他到底还是触不到那个人,哪怕名满南北声入长安。
      ——白玉堂的风流事,是人尽皆知的。
      宣定二十年,江南首富白玉堂修缮滇南分堂,运了一批料子回临安。和那批上好玉石一同来到江南总堂的,还有一个胡女。
      彼时老堂主白华未故。他指了胡女入白玉堂名下最负声望的玉坊璿玑阁作掌事。那个有着一双识玉慧眼的胡女,便是卓嫣。
      身世成谜,灵明聪慧,容色出众。她很快得到了老堂主的赏识,入总堂掌事,凭借从未失误的辨玉能力爬进白玉堂核心。
      白华发妻早亡,留下一双儿女。长子白复同样早早亡妻,幼女不过垂髫年华。白复胞妹白桐还待字闺中。续弦伊川夫人带来一对儿女——三女白檀,四子白肆。
      卓嫣入白府时,长公子白复尚在丧期。闭门不出,白衣素食。独女白离由姑母白桐照看。
      那日她取了新料,匆匆去库房取旧样子,为了给老夫人打贺寿的镯子。
      库房离大公子的住处梅轩不远。她绕过结了白巾白帐的梅轩,正待把钥匙伸进锁孔,清晰凛冽的碎裂声从里面传出来。
      “谁?”她拔下髻上的钗子,推门而入。
      外面的光一瞬间刺进生尘的旧屋,把蒙着灰垢的珍宝照得通透锃亮。
      玉壶、玉钩、玉柱、玉簪、玉镯、玉如意。开了匣的宝贝滚落在地,碎成一汪汪青碧的泉眼。
      泉上躺着一个伶仃消瘦的人。蒙尘的白衣被映得惨绿,像是放久了的一件玉器,嶙峋见骨。
      她穿过一地狼藉,对着那幅骨架施礼。
      “大公子。”她轻声道,以她的聪颖,不难猜出这位大公子的身份。
      白复仰面倒在一地的碎片上,鲜血淋漓。
      卓嫣上前合上箱子,扶起他,为他拭去血迹和污渍。
      箱子半开半闭,里头装着女人用的器物,一件一件被精心打磨护理,好像它们的主人依旧在世一样精美。
      ——大公子思念亡妻,入库睹物思人,不料失手打翻宝器。连日连月的闭门不出和清汤寡水,让方当壮年的贵公子变得虚弱苍白。
      他不再是丈夫,也不是称职的父亲。将来的白玉堂堂主此刻只是无意打碎珍宝的羸弱伤心人。
      那时已经许了白四公子的掌事卓姑娘褪了一头珠花翡翠,包了那块玉坊令牌,连同一枚库房的钥匙,放在老堂主跟前。
      “卓嫣无亲无故,全仗堂主赏识,”她跪下,“今日卓嫣物归原主。”
      “阿复心在别处,何况还有小离,你一个年轻女子,何必……”
      这个众说纷纭的女子没要任何名分利禄,进了梅轩做了侍女。当年白华亲自许下她与白四公子的婚约一并作废。
      后来白四公子云游在外,生死未卜;白华老堂主病故,老夫人回乡;长公子白复入主总堂,续娶卓嫣。
      至于中间发生的种种故事,外人便无从得知了。
      五年,五年了。
      白复从胸臆间呼出一口气,伸出右手。不过五指的年岁,已然是沧海桑田。这几年堂中生意虽见削减,倒也兴隆。
      养尊处优三五载,倒真成了个中年生意人模样,他想。
      门再次被推开,寒气冲散了白复片刻前凌乱的回想。他警觉地回头。
      “大哥?”来人似乎对他迅捷的反应吃了一惊,随即正色,“见过堂主。”
      “不必拘礼,”白复道,“进了梅轩,还是兄弟相称的自在。”
      来的是白家二女白桐丈夫梁丰,如今主事重明分堂。梁丰出身低微,凭一身武艺入了江湖,谋了光明会一官半职。
      光明会原是罗霄、崆峒、武夷几家门派结下的同盟。二十多年前江湖风云变幻,光明会从一场变故中浴血脱身,折损大半门户。本着名门正派的牌匾在中土各地深深浅浅地扎了根。
      白玉堂还未易主前多年,白二小姐尚在闺中,成了名门望族世家公子炙手可热的对象。梁丰一介卑下武夫,哪里碰得到二小姐裙裾呢?
      偏偏宣定二十三年,白玉堂大公子房中侍女重病,又极得宠爱。二小姐白桐自小依赖长兄,见状便携了家丁上吕梁山求药。
      左右寻药无用,她一急之下只身入深山百草寮寻神医殷妙。光明会派了吕梁山弟子梁丰一路护送。
      回到临安后,梁丰就颇受白氏父子感激赏识,受赘白氏。
      “大哥……今早有人来订了一批料子,”他迟疑道,“一大批。”
      “这还用禀报?”白复笑道,“你定夺吧。”
      “……是这批料子的去处,”梁丰道,“是北边。”
      “北边?”白复低声,“哪个北边?”
      “千红轩。”
      梁丰话音刚落,白复便重重地将茶盏往桌上一磕。
      杯盏里盛着的茶凉了大半,洒在沉香木上,浸润成赭红色。
      ——是南边来的滇红。

      南北的雪一齐下着。
      ……又是雪天。
      赶路的人厌烦地兜紧风帽,把手里的包袱护好。
      冷啊……真冷。
      从长安到临安,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七八日。雪下了三四天,满目皆白。
      托他捎东西的人再三叮嘱务必快马加鞭十日内送到,另加了三杯路费。脚夫想着,勒马歇息。
      “哒、哒、哒。”
      有人?
      他才眯上的眼,就回身抽出护体短刀,倚在拴马的树边。
      奇怪。这里离官道有百里远,这样的风雪天,除了他,又有谁在行路?
      “唰。”
      “谁?”本能的警觉提醒他四下望去。他的身手虽不及那些武林门派的练家子,这几手随马队里的兄弟们练着,也有了几分功力。
      “嗤。”
      小小的箭矢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心房。
      他痛苦地蹙眉想看清来向,紧紧地护住胸口丝绡的锦囊。
      雪无声无息地下……一直下,一直下。
      拴在一边的马见主人没了声息,厉声嘶叫起来。
      一只手从它鞍后探出,牵住缰绳,翻身上马。
      雪地里白衣的人影叙事不清,只有脸上冰冷的东西在反射着莹白的天光。
      那是一只玉半面。
      他抽过背上的弓,勾起脚夫冷透了的尸身。人死绝了,手里的东西还未落。
      冰蚕丝绡的锦囊中只有一对女子用的翡翠耳坠,盈盈滴翠。白衣人把耳坠倒在手心,从襟前取出一块沉重物事装进囊间。
      丝绳被重新拉紧。他拔出插在脚夫心上的箭,把他的尸体踢下马,然后一夹马肚。
      雪又下大了。温热的、鲜红的、冰冷的一起被掩埋,连同马过处留下的蹄印一样。
      ——去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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