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苏晦

1、江湖骗子

　　廿二日花朝过后（注），冬寒消退，柳树浅浅抽出几线青芽，杏花正开了头一茬儿，北地仍旧薄雪覆盖，江南地界上却是一派春意初绽的景象。这日天暖气清，唐知生一早出了摊，这条街靠近花柳巷，白天夜里行人都很多，关照他生意的人也很多。
　　唐知生是一个江湖骗子，他打扮成道士模样在这出摊已经三天了，每天只算十卦，每卦二钱银子。价格不算便宜，好在找他算卦的人头脑虽简单，荷包却充足。
　　此刻，他面前的这位大婶姓张，去年全家从乡下来到镇上，她选了一个“女”字想算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喝上儿媳妇茶。
　　“女字好哇，女为阴，男为阳，从卦象上看您儿子乃是至阳之体，至阳必须至阴才能相配，所以他才多等了这些年。”唐知生点着字道。
　　张婶急切道：“依您之见，这还得等多久呢？”
　　唐知生摸了摸自己的假胡子，摇头：“不急不急，多等些时候是好事。至阴之人世间难求，更何况你求的又要是女子，年龄又要相符。姻缘一事天定人为都不可或缺，您要找的人必定命里带水，是十五日夜里出生的，家中姐妹众多……唔，家里要么是打渔的，要么就住在水边。只要你能找到这个人，过个两年就能抱上孙子了。”
　　张婶听了这话非要多给一钱银子，说是给道长的乐捐钱，带着抱孙子的美梦欢天喜地地走了。旁边的大婶大妈围观了好一会儿，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争先恐叫起来“唐半仙”。
　　要说这测字算命的本事唐知生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好歹在市井从小混到大，看人下菜、胡编瞎扯的功夫却是不低。
　　半天下来，张婶给儿子算了姻缘，赵婶为女儿求了婆家，李婆婆儿女都已成家只给孙子算了学业，陈家新妇既没有儿女也没有孙子，给丈夫算了算今年的运途。
　　几番来往测算，唐知生掂了掂怀里的银子，告诉众人今日十卦已满，如有需求明日再来。
　　大家知道他的规矩，听了此话便渐渐散了，他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想起家中多日无肉，便折了个小巷往集市方向走去。
　　这条巷子颇为狭窄，乃是坊间隐蔽之处，连通花柳巷和市集，平日里行人并不多。就在唐知生即将走出巷子的时候，突然感觉脖子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抵上来。
　　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尽管跑，可以猜猜是我的剑快，还是你跑得快。”唐知生心里一惊，琢磨着自己最近也没有惹上什么仇家，想来应该是个劫财的，他向来惜命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大哥，我就是一个穷算命的，我什么也没有啊……”唐知生声音里不自觉带了点颤抖。
　　“呵，刘先生当代风水大家，从雁头镇到溪心镇这一路怕是发了不少黑心财。”背后的人语带不屑。
　　唐知生当即明白他是认错人了，连忙解释：“不不不！您肯定是认错了！我不姓林我姓唐，而且这辈子到现在都没出过溪心镇！”
　　身后之人将信将疑，脖子上的剑却是缓缓移开了些许，唐知生小小翼翼转身面对他，这人约莫20岁出头，跟自己年级不相上下，身高却是高出一头，面貌端正，目光锐利，风姿隽爽。
　　唐知生瞧见对方脸上怀疑之色，一把撕掉自己的假胡子，继续解释：“大侠，小的姓唐，从小在这里长大，家就住在前面集市后面，从来没离开溪心，至于黑心财…”讲到这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半年前开始在城里摆摊算命，无非就是想赚点钱糊口。虽然大多是，呃现学现编的，但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反而是劝人家多行善举……”
　　那人听见他这样说，仍是不肯放松，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不是在骗我？”
　　唐知生道：“就算我说的是真话，您肯定也是怀疑的。不如您跟我走一趟，去我家周围找几个邻居一问便知。”
　　那人想了想，果然同意唐知生的提议，让他在前面带路，自己落后一步用剑柄抵着他走。唐知生心想，先是认错人，现在让他跟我走马上就同意了，也不怕是陷阱，这人看这架势像个大侠，怎么有点缺心眼呢？
　　二人路过集市，此时快到晌午，集市里买菜的人来往忙碌，猪肉铺赤着上身、肌肉健硕的老板正拿着大刀削骨如泥 ，唐知生小心翼翼地说家里两天没吃肉了，想去打二斤猪肉。
　　身后的人冷哼一声：“你倒是心大。”
　　语毕唐知生感觉腰间的剑更用力地抵上来了，仿佛是在警告他休要想跑，他嘿嘿一笑，道：“不然待会儿还得重新跑一趟，搞不好肉都卖完了。”那人依旧是一声冷哼，依旧跟在身后一步之距，唐知生没理，自去摊子上称了猪肉。
　　南方小镇巷子深又长，二人从集市出来又拐了五六个弯，终于在持剑人即将失去耐心之前到了。唐知生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来，敲敲快散架的门板，屋里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唐知生笑着叫了声“阿婆”，把肉递给她。老太太接过猪肉，看着他这身打扮，皱着一张脸数落他又出去骗钱了。他并不解释，指着身后的人对老太太说：“阿婆，这是我朋友，跟我一起来看看您。”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道：“是了，这孩子眉目端正，是个好孩子。阿生，你就应该多交几个朋友，做点正经营生，别天天去算命骗人……”她讲到这里叹了口气，“阿生从小就没了爹妈，他爷爷带着这么个独苗也是把他宠坏了，老太婆看着他长大，现在也管不动了……”
　　人上了年纪总忍不住回忆过去，老太太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唐知生只得打断她：“阿婆，我晓得的。我这朋友家里做生意，我正打算跟着他们弄点小生意，您不用担心我。”老太太又看了看唐知生的“朋友”，点点头又嘱咐了两句，颤巍巍地回了屋子。
　　老太太一走，唐知生立刻换了个点头哈腰的嘴脸，道：“大侠你看，张家婆婆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她刚刚的话你也听到，我真不是什么风水大师，就是偶尔假装道士给镇上的人算个命。”
　　其实就算唐知生不说，持剑人也明白自己真的是认错人了，好在他脸皮厚，这会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还摆起了先前那副架子，道：“我虽然将你错认，但你骗人也是真，今次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下次若再让我看到你骗人定不轻饶。”说完剑光一闪，轻巧巧削下唐知生一片衣角，而后足尖点地，几个起落间已到数丈之外。
　　唐知生见人已走，默默吃下这个亏，只盼望自己再也不要碰上他。可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凑巧，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唐知生前二十年的人生过得还算平安顺遂，虽然父母早逝，祖父一手拉扯他长大，邻居阿婆更是嘘寒问暖。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一个人也是来去自由自在。祖父前几年去世，留下了房子和一点钱，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他从小淘气，祖父教他读书习字坐不住，传给他木匠手艺吃不了苦，在市井摸爬滚打学了一身偷鸡摸狗下九流的本事，最是会看菜下饭、看人脸色。
　　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守着一间老房子，没想过娶媳妇生孩子，前些年送走了祖父，现今预备着攒钱到时候能送送张家阿婆，苦恼着老了以后谁来送走自己。
　　可这世间的事情三言两语总是说不清，人的命运不是春花秋叶，枯荣之间总无定数。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该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该遇上的人永远不会缺席。
　　唐知生此刻不明白，今天遇上的这个人以后会跟他有怎样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