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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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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明这才明白过来,赵子熙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速战速决地平复叛乱,他想要的是一劳永逸。
他压低声音,“你到底有没有奏报过朝廷?你这个往轻了说是贻误战机,往重了说有与敌勾结之嫌,你想过没有?”
担心则乱,苏景明俨然已经忘了他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更忘了他与赵子熙早已恩断义绝,他只牢牢地拽着赵子熙的袍袖,满脸忧虑。
赵子熙看着他凑近的侧脸,缓缓道:“富贵险中求。”
“你还是这样,”苏景明松开手,冷眼看着他,“功名富贵比什么都要紧得多,哪怕是你自己的命。”
赵子熙微微颤了颤,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悠远地投向山峦深处。
当苏景明以为他不会再开腔时,却听闻他的声音犹如玉石破碎,“你可以对博陵苏氏不屑一顾,少了博陵二字,你还是苏景明;可没了颍川,我却什么都不是。天下万般虚名,我却只做颍川侯赵子熙。”
苏景明这才想起,开国时,太、祖为了安抚士族,也曾大封各家,彼时赵氏虽未明确攀附新朝,可也领了这个侯爵的虚衔。赵子熙生父早在元祐之难后便忧愤而死,赵子熙不过十岁便袭了其父的爵。
“我倒是忘了面前竟还是个侯爷,从前是我慢待了。”苏景明压下心中酸涩,故作漠然。
过了一会,司军回来复命,说诸位土司找了种种托辞,不肯出兵。
赵子熙眉毛一挑,“甚好。”
再如何厉害的流寇,在朝廷的官兵面前,多半还是不堪一击。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流寇便已死伤大半,还有不少都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甚至还有几人告发了三头目阿礼,致使其拔刀自刎。
眼看就快入冬,光靠山吃山恐怕已经无法补给这么多叛军的口粮,赵子熙的心情也是越来越好。
这日,只有赵子熙、司马、苏景明三人在府衙值夜,果然就有探子来报,说罗余鬼国准备安排人偷袭官仓,盗取粮草。
赵子熙慢条斯理地喝茶,对司马吩咐道:“之前咱们埋下去的钉子呢?”
司马笑道:“放心,咱们一定让他们尽早透出踪迹,来一个一网打尽!”
苏景明嗤笑一声,司马转头看他,“监军大人,您这是何意?”
“揣摩上意,你比咱们府君大人可是差远了,”苏景明悠悠道,“虽是叛逆,可到底也是天子子民,如何就能让他们活活饿死了?让他们去偷去抢,去烧去杀!”
他这话说的大胆,司马又是悚然又是糊涂,“这如何使得?”
赵子熙却禁不住笑了笑,掸掸自己蜀锦镶边的袖口。
“不是有那么多土司呢?”苏景明笑得很是恶毒,“他们既然不肯出兵讨逆,自然便是与乱民一心了,既如此,让他们出点粮食自然心甘情愿,不是么?”
司马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让线人将他们引到土司那去?”
赵子熙悠悠道:“我可没这么说,这是监军大人的意思。”
可司马看他神色,分明就是首肯,心下一动,忙不迭地前去安排了。
苏景明瞥他一眼,“我看,此事了结绝不需一月,之后你预备如何?”
“你是监军,战事结束你自回京交差便是。”赵子熙取了狼毫,“至于我,不将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岂不是前功尽弃?”
苏景明见他伏案办公,也默默坐回自己案前,取出本考究的小册子,研磨疾书。
赵子熙抽空看他一眼,也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倒是专注得很。
他今日穿的只是寻常云锦,腰间坠着的那块玉通透翠绿、雕工天成,恐怕得废去普通百姓十年的用度。
经年未见,他倒是不见风霜,更显富贵。
留意到赵子熙的目光,苏景明抬首,二人隔着七八年的晨光遥遥对视。
苏景明眼眶有些酸涩,率先移开视线,就听赵子熙道:“此番事出紧急,也没来得及为你接风。马上就是年关,到那时你若还在,我再补上吧。”
“就怕到那时候是送行。”苏景明抿住嘴唇,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意,“说起来当年你去石鼓书院时,我不曾为你送行,如今你来送我,算起来还是我欠了你一次。”
赵子熙垂下眼睑,“我依旧是那句话,我未负你,你不欠我。”
“互不亏欠么?”苏景明笑出声来,眼中带煞,“我却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我记得当年你曾说过,这世上但凡你想要的东西,全都得不到。”赵子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倾盆暴雨,“过去受尽冷眼薄待,于是你要震动天下的才名;最厌恶之人恰为生父,于是你要有朝一日叛出家门;吃穿份例远不如嫡子,于是你要金银玉石、华服锦绣;尘世孤独寂寥,于是你要一等一的美人做伴。这些你现在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苏景明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寒无比,就连指尖都已凉透,“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
“你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赵子熙依旧没有回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我曾问过你,一生有何所求,你当时道,‘平生好肥马轻裘,老也疏狂,死也风流,不离金樽,常带红袖
’,难道不是么?”
苏景明半晌不曾说话,最后哑声道:“是啊,如今我好的很,活了快三十年,再没有像如今这般快活。”
“所以……早些回去吧。”
苏景明冷笑,“我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也算作钦差,我是否回去,何时回去,还轮不到赵刺史来指手画脚!”
说罢,他将那册子收回袖袋,也未打伞,昂首阔步地走进雨中。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赵子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上,取了旁边一颗保心丸服下。
“孽障。”他听见自己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