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的短暂旅途》卞德

15、她的心与他的心

　　阿洛还在哭，小声地，挡着脸，怕被人发现一样。
　　好一会，她才抬头，没有看巨龙，也没有看精灵，只是与同样注视着她的少年对视，湿润的双瞳中，目光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像一盏被风吹动摇曳的孤灯，脆弱又无助。

　　她问他，声音带着哽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出乎意料，少年很认真地摇头，说：“阿洛，至少现在，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万能。我在见到巨龙的时候，才真的意识到，精灵为它而死。”
　　阿洛又问他：“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话？不帮他们解释，不告诉他们呢？”
　　少年却沉默了，只是看着她。但阿洛很突然地，理解到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他们的事情，与他何干？
　　他们互相误会，互相伤害，与他何干？

　　无关。

　　女孩的脸色变得难看，目光越来越迷惑，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少年。但随即就低下了头，一言不发，沉默地像个木偶。

　　阿洛，看看我。
　　少年在心里叫她。
　　阿洛。
　　塞卢西在脑海中叹息。
　　阿洛。
　　魔神凝视着眼前暗淡不少的红发，目光无悲无喜，却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任何反应，即使他不期待任何反应。

　　片刻后，女孩幽幽叹息一声，低声自语：“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塞卢西。可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
　　她的表情如梦似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们都不在乎，但我在乎……我就是会一直想，一直想，一直记着……或者，该变的……是不是我呢？我……”
　　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在脸颊，但脑海中的女孩却蹲在阴影中，在角落里哭泣，哀嚎，茫然，难过。
　　在哭泣中，她的记忆在褪色消失。
　　那些梦中如前世异界的场景，那个与她目光重合的黑发安静的少女，在一帧帧地变白，化为飞灰——但她知道，记忆依旧刻在灵魂中。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父亲冰凉的王冠和母亲完美的脸变得更加鲜明，王宫辉煌，王室高贵，侍女纱娜的怀抱是如此温暖柔软却又无力，老师轻轻牵住她的手在书架间徘徊……她想起她缠着奥尔良叔叔学剑术，在王宫花园里奔跑跳跃，在花园湖泊上踩水而行，一切过去凝聚成所有人眼里的阿洛多黎——她才明白，灵魂终究由记忆组成。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的心，难过尤胜往昔。
　　生死……

　　少年半蹲着，扶着她的手臂，微微把她圈起来，安静地，聆听。
　　只是，听。
　　他没有安慰。
　　这无情无义的本性，早就让波伊丝忍受过无数次了。

　　魔神对自己说，毕竟是罪恶之兽，怎能奢求他去理解人类，又怎能让他去理解人类。这不是魔神的职责——即使他根本不知道魔神的职责是什么。

　　在所有人独自消沉的时候，精灵西西突然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塞卢西旁边。
　　精灵的脸色很差，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双目茫然，脚步踉跄，犹豫不决。

　　西西觉得很痛苦，比刚刚知道路路出事那时候还痛苦。他没有办法怨恨，或者指责路路的选择，也难以再埋怨巨龙甚至报仇，因为希望路路活着是他的愿望，而不是路路的愿望。
　　他敬爱的路路大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他怎么办？
　　他在推测出路路的不幸之后，早就孤注一掷，余生只愿复仇，为此已经叛离了森林。

　　现在他不需要复仇了。

　　西西看着那个少年。他似乎是在场唯一一个局外人，不悲不喜，只是把悲伤的女孩圈在自己的身边，认真照看。
　　这个曾经和路路做过交易的魔神……
　　还能和自己再交易一次吗？

　　西西不知道。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仰望着一脸冷漠的少年和一脸麻木的女孩，目光在虚空中游曳，最终落到少年身上。他提起不多的精神，渴盼地恳求：“魔神……大人，请您救救路路吧！”
　　“我愿意拿我的一切交换！求求您了！”

　　魔神？复活？
　　巨龙茫然地看了过来。

　　少年没有回复，只是突然捂住了女孩的耳朵，居高临下地看着精灵，目光变了一变，最终只是叹息。他没有去看想要拿下他捂住自己耳朵的阿洛，只是盯着虚空。
　　他的目光，冷漠，充满着神明的无视。

　　精灵没有动。西西像一尊永恒的雕像，跪在神明身前。
　　精灵的背后，是巨龙庞大的身躯。
　　巨龙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吟，然后，他低下高傲的头，驯服地匍匐在地面，巨大的羽翼收敛，低声下气，孤注一掷：
　　「魔神大人，求你复活他。只要他能活，我愿意付出一切。」

　　一切。
　　少年轻轻叹息。

　　生物从来不知道，一切并不是等价交换的。
　　或者，他们自以为他们想要得到的，和他们付出的，是等价的。
　　明明是这样的场景，也毫无关系，塞卢西却想起了这段时间被他忘到脑后的，唤醒他的人类贵族。那个人，也曾经希望付出他自认为沉重的代价，换取他认为强大的力量。
　　以人类孱弱的灵魂，换取魔神的力量与忠诚。
　　怎么总是有这种人呢？
　　塞卢西忍不住心中不屑的笑，流露在脸上，让精灵与巨龙都暗暗攥紧了拳头，咬住了牙。

　　世间万物，岂是按照人类的或者生灵的价值观运行的呢？
　　外表少年的魔神看也不看他们，只是低头，最终对上女孩红宝石一样的双眼。那双眼睛在短短一瞬间充满了各种复杂、深沉的东西，像深海，像火山，藏着暗流汹涌，但表面上却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待对他一个人的审判。
　　奇异地，他心跳加速，居然紧张。

　　阿洛是垂着头，缓缓抓着少年的手把手放下来的。她的目光寻觅着少年时候，少年也看着她，表情一如既往地认真，仿佛永恒不变，态度安静平和，沉默不语。
　　为什么这么安静呢？
　　为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她有些麻木，低声重复：“魔神……魔神塞卢西？”
　　塞卢西低声道：“阿洛，我不想骗你。”

　　女孩再一次困惑地注视他，然后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一直瞒着我……”

　　少年平静地凝视她，目光温和。

　　她还是看不懂这个世界。
　　女孩最终叹了口气，摇头，“好吧，我还是不懂。我也不想选择，塞卢西。”
　　“但，你不会伤害我的，塞卢西，对不对？”但说完，她又觉得好笑：“唉，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塞卢西说：“人类想要得到承诺，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你面对着魔神。”
　　阿洛好像终于接受了现实，恢复了一点精神，扯出一个笑容，说：“你又逗我。”
　　“我早就知道，承诺这种东西，是不可靠的。”女孩的笑容藏着失落与无奈。
　　父母、叔叔们、纱娜甚至她敬爱的老师，不知道骗过她多少次。
　　如果她没有梦中的奇异经历，如果她不懂，就好了……

　　阿洛轻声叹息，缓缓地捋了捋头发，思绪却飘到过去。
　　那些爱着她的人，并不知道，她们说谎的时候，那种微妙又互相心领神会的神情，那种敷衍或带着讨好的笑容，那种想要打发又忍耐着的急切心情，完完全全落在她们眼前年幼的阿洛眼里。她很多时候，微笑着，看着这不懂的一切，然后在梦中，变成另一个人茫茫然，在另一个现实里，用时间来安抚自己。
　　当然，最终，她也学会了微笑，学会了哭泣，学会了愤怒，学会了撒娇，还有种种。
　　但她愤怒的时候只能假装天真，难过的时候却要假装冷漠，高兴的时候不得不掩饰，撒娇的时候感到疲倦，每个人都希望她带给他们无限的快乐与幸福，但她内心的快乐与幸福早就消耗一空。
　　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仅仅带给别人快乐。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额外的怀念魔法。只有魔法，永远是真实的。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其实，她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在乎别人的幸福快乐。
　　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让她离开那个樊笼。
　　这样的她，果然还是，不行。

　　阿洛的眼泪流入了心里，只觉得心脏难受，面上，却对着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平静淡定。

　　这是他期待的回应吗？
　　不是。
　　可他说了不在乎，为什么却开始担心？

　　少年在这时候露出不忍与不安，叫道：“阿洛，我……”
　　女孩张口打断他的话：“塞卢西，精灵和巨龙在叫你！”她依旧微笑，笑容在精致的面容上完美无缺。
　　“阿洛……”

　　“魔神大人！请您垂怜！”精灵重重地低下头，注视着地面的双眼却睁得大大的，目光带着坚定与自信，却因为用力地咬牙而让整张俊美的脸显得扭曲。
　　他很用力地攥拳，极力控制愤怒。

　　塞卢西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抓住阿洛的手，皱眉：“你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阿洛……你不要想岔，我没有……”
　　女孩转头，仿佛不在乎地道：“塞卢西，路路还有救吗？”
　　少年说：“阿洛，死而复生，是逆天而行。”
　　阿洛又笑了，虽然并不高兴，笑容却保持着。
　　“可你是魔神，你也会遵守这些规则吗？”

　　魔神的双目如渊似海，深邃难懂：“世界上的规则并不以人的价值为标准，不是只要因救人而死，便能起死回生，不是若因意外死亡，就该含恨而终。”
　　阿洛看着他，目光冷漠。

　　虽然她不理解，他仍然认真地，想要表达自己：“阿洛，神明也是一种生物，一种强大的，因为规则而出现的生物。”
　　“我能做到的，是规则决定了我能做到。”

　　女孩听完，却幽幽地问：“所以，你能办到的，对吧？”
　　“对于不是神明的生物来说，生死有命，但你们，不一定，对吧？”

　　塞卢西有些生气：“我为什么要救他？”